七月二十一日 晴
昨天我買了侯文詠的新作《危險心靈》，這本書真是精彩至極，一開始是一
個國三生對老師與學校無理行為的小小抗爭，而後上了媒體，上了街頭，逐漸引
入各方勢力，把事情炒得越來越大，炒到萬人遊行，炒到有人自殺、有人下台，
而這些揭露出來的問題到最後也還是沒解決，一切都按照台灣的文化進行，荒謬
而完全合理。只有一點，是小說比現實美好的，那就是書裡的人物說出了一些真
話，人說「小說比現實更真實」，大概就是因為如此吧。
小說開頭幾段，寫了一些學校老師扭曲事理的言行，看到這邊，我想起來，
為什麼我以前看到那些怪現象時都不吭聲了：因為覺得那台上的人，根本不可與
言。想要說清楚？事實可能很複雜，只有像小說裡那樣才有可能把事情原本都講
清楚，而小說又不必顧及人情。
昨日寫完「不喜歡唸書，幹嘛不回家去？」後，林珈宏回應：「當學生要開
始講出那文謅謅的兩段話時，老師早視為學生只會頂嘴，而不可能讓學生講下去
了。這就是事實呀，你以為全國的學生都想不到這個道理嗎？問題就是出在老師
不可能／不肯去聽學生講的話呀，更不會接受學生的指正呀，看看咱們的老師們
，個個都是多麼的偉大呀！」
在一部份──也可能是大部份──的情況下，這也沒錯，不過，我們的目的
，不只是「指正老師」而已，最主要的目的，應該是表達自己的理智與態度。面
臨無理的責罵，先讓自己站穩腳跟，然後即使不講理的仍然不講理，我們和對方
的高下，已經基本明白了；如果遇到能講理的場合，要再辯，也站得住腳。
今天我要探討一下一種不太好駁的句法：「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
「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
「人家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那人家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
「說什麼反正還會髒就不想掃教室，那你幹嘛還吃飯？」
「你喜歡講話是吧，好，那你從現在開始就一直講話不要停，這樣你滿意嗎
？怎麼現在又不講話了？講啊！講啊！」
以上三句話是同一類的，而一句比一句糟糕。第三句的「講話」，可以改成
打嗝、抖腳、走來走去、坐兩腳椅並且不斷搖晃、站在桌子上、趴在鋼琴上等等
，大家在成長的過程中，多少都會聽到這種話。
這一類的話，是把情況推到極端，或者作一個比擬，去質問或者難堪人家。
它稍微偏了一些理路，你聽來會覺得似是而非：「不對，情況不一樣……」但是
又很難回嘴。
先從第一句開始分析吧。通常罵出這種話的情況，是被罵的那個人沒搞清狀
況就傻傻地聽誰的話去做什麼，或是朋友義氣使然。我們都聽得懂，這句話的意
思是罵人盲從、愚蠢、不明利害，後半句就是把這種情況推到極端。這種方法，
可以很犀利地一語道出事情的錯處，但如果用得不夠精準，就會偏離焦點。
人家叫我去死，我當然不會就白白去死，因為我在自己生命的問題上，多少
知道一點利害；那為什麼人家叫我做這件事，我就去做呢？因為腦筋糊塗，一時
沒弄清楚利害。所以老師要說，應該抓住這個重點來說，分析這件事的利害，以
及人在臨事時通常應有的判斷力，等等。
如果老師問完「人家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以後，再繼續說：「不會嘛，
為什麼呢？……」或者要同學說出不會，再用問答引導他去思考兩者的差異，以
明白上段所述的道理，那麼這句話也不能說無理或者惡劣。但比較常見的情況是
，這句「去不去死」只被用來堵學生的口，老師先入為主地就認定學生做那一件
事情的原因，一定是腦筋糊塗、不辨是非之類，也不管學生或許有不得不然的苦
衷，或者是基於義氣，或者認為做那件事其實有利自己。如此，則失之武斷。
比較好的問法，應該是問他「為什麼要做」以後，再問他明不明白其中的是
非利害。
再來看第二句，我小學一年級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就覺得它比擬不倫。那時
候還不知道「比擬不倫」這個詞，就說「兩件事情不一樣」吧。怎麼說？不掃教
室不會死，不吃飯會死。還有，有時候打電腦遊戲打得正高興，還真不想吃飯。
不掃教室通常不會死，只是可能讓人有點不舒服，髒到我們受不了的時候，
我們自然會想辦法弄乾淨，只是對於髒亂的忍受程度或者說清潔的標準，小孩和
大人通常不一樣而已。要講，應該就這點來討論。
不過，我舉的這句話，前面應該還有小孩的一句「掃了還會髒，所以不想掃
」，這話當然不對，但誠如我們全面解讀無理的罵人話，這一句，我們也該找出
它完整的意思是什麼。它完整的意思應該是：「掃了還會髒，而且我不認為教室
的清潔對我有什麼重要，或者沒有重要到能讓我不偷懶、不中斷地去做，所以我
不想掃。」不然，我們為什麼不去學那個薛西佛斯，不斷把石頭推上山又看它滾
下來，不斷重複？因為那是沒有必要、沒有意義、沒有好處的事。
我們當然不能說維持清潔沒有必要、沒有意義，然而此例中師生的歧見也就
在這邊。所以，如果要說「吃過飯還會餓那為什麼要吃飯？」，說完後應該闡明
循環、維生的道理，人要活，呼吸和飲食都要維持，不宜中斷；說到這裡，「掃
了還會髒，所以不想掃」已經不能成立了，再來就要說維持身邊環境的清潔，也
同樣重要，清潔或許不會直接關係生死，但有關生活品質。之後，再討論師生對
清潔標準的歧見，老師要想辦法說服同學接受他的標準，或者討論出大家都可以
接受的標準，這樣才算合理。再有其他問題，也可以循理繼續討論，不過不在本
文範圍就是了。
第三句話，則是這一類中最糟糕的，因為它偏離了事情的本質。講話、走來
走去、趴在鋼琴上這類事情的本質是：人在不適當的時間，作出了不適當的行為
。適當不適當，決定於環境、老師或同學，而犯了錯，例如說上課講話的同學，
就算是愛講話，但他為什麼愛講話呢？因為講話可以讓他愉快，或者達成某些目
的，或者只是習慣。而你故意叫他「既然愛講話，那從現在開始就一直講不要停
」，那是把他「講話」這個行為，導到一個令人不愉快、違反自由意志的情況，
我還看過有些老師得意洋洋地追擊：「怎麼現在就不講了呢？你不是愛講嗎？我
就讓你做愛做的事，你還有什麼不滿？」非常惡劣。
如果是我，我就說：「我不是愛講話，也不是愛走來走去什麼的，我只是愛
在自己想要的時候做自己想做的事，講話或走來走去，只是其中一種表現，現在
叫我不斷講話或不斷走動，不合我的意願，所以我不想照辦，也不認為是合宜的
處罰。如果我有錯，那是我的行為對別人乃至自己不好，要讓我知錯，就讓我知
道為什麼我的行為不好。如果老師真要讓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那麼，我現在想
安靜坐下，以後則或許考慮時間、環境和別人的感受。」
當然啦，如果真像上面這樣說，大概馬上就有「頑劣傲慢」「不服管教」「
藐視師長」幾個罪名扣下來了，不過反正我現在也不是在國中國小老師面前，這
裡大可只管把道理和真話說出來，是否能付諸實用，就是另一回事了。以後我當
兵，想必又會聽到許多這一類的管教，到時我自然只會明哲保身，當耳邊風聽了
就算。不過，國中國小不是軍隊，就是軍隊也不該如此，任何人都不該不講理啊
。
如果你是中學生、小學生，看到這篇文章以後，遇上類似的責罵，把本文的
說法拿出來用了，我很希望知道同學與老師的反應。
昨天我買了侯文詠的新作《危險心靈》，這本書真是精彩至極，一開始是一
個國三生對老師與學校無理行為的小小抗爭，而後上了媒體，上了街頭，逐漸引
入各方勢力，把事情炒得越來越大，炒到萬人遊行，炒到有人自殺、有人下台，
而這些揭露出來的問題到最後也還是沒解決，一切都按照台灣的文化進行，荒謬
而完全合理。只有一點，是小說比現實美好的，那就是書裡的人物說出了一些真
話，人說「小說比現實更真實」，大概就是因為如此吧。
小說開頭幾段，寫了一些學校老師扭曲事理的言行，看到這邊，我想起來，
為什麼我以前看到那些怪現象時都不吭聲了：因為覺得那台上的人，根本不可與
言。想要說清楚？事實可能很複雜，只有像小說裡那樣才有可能把事情原本都講
清楚，而小說又不必顧及人情。
昨日寫完「不喜歡唸書，幹嘛不回家去？」後，林珈宏回應：「當學生要開
始講出那文謅謅的兩段話時，老師早視為學生只會頂嘴，而不可能讓學生講下去
了。這就是事實呀，你以為全國的學生都想不到這個道理嗎？問題就是出在老師
不可能／不肯去聽學生講的話呀，更不會接受學生的指正呀，看看咱們的老師們
，個個都是多麼的偉大呀！」
在一部份──也可能是大部份──的情況下，這也沒錯，不過，我們的目的
，不只是「指正老師」而已，最主要的目的，應該是表達自己的理智與態度。面
臨無理的責罵，先讓自己站穩腳跟，然後即使不講理的仍然不講理，我們和對方
的高下，已經基本明白了；如果遇到能講理的場合，要再辯，也站得住腳。
今天我要探討一下一種不太好駁的句法：「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
「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
「人家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那人家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
「說什麼反正還會髒就不想掃教室，那你幹嘛還吃飯？」
「你喜歡講話是吧，好，那你從現在開始就一直講話不要停，這樣你滿意嗎
？怎麼現在又不講話了？講啊！講啊！」
以上三句話是同一類的，而一句比一句糟糕。第三句的「講話」，可以改成
打嗝、抖腳、走來走去、坐兩腳椅並且不斷搖晃、站在桌子上、趴在鋼琴上等等
，大家在成長的過程中，多少都會聽到這種話。
這一類的話，是把情況推到極端，或者作一個比擬，去質問或者難堪人家。
它稍微偏了一些理路，你聽來會覺得似是而非：「不對，情況不一樣……」但是
又很難回嘴。
先從第一句開始分析吧。通常罵出這種話的情況，是被罵的那個人沒搞清狀
況就傻傻地聽誰的話去做什麼，或是朋友義氣使然。我們都聽得懂，這句話的意
思是罵人盲從、愚蠢、不明利害，後半句就是把這種情況推到極端。這種方法，
可以很犀利地一語道出事情的錯處，但如果用得不夠精準，就會偏離焦點。
人家叫我去死，我當然不會就白白去死，因為我在自己生命的問題上，多少
知道一點利害；那為什麼人家叫我做這件事，我就去做呢？因為腦筋糊塗，一時
沒弄清楚利害。所以老師要說，應該抓住這個重點來說，分析這件事的利害，以
及人在臨事時通常應有的判斷力，等等。
如果老師問完「人家叫你去死你去不去死？」以後，再繼續說：「不會嘛，
為什麼呢？……」或者要同學說出不會，再用問答引導他去思考兩者的差異，以
明白上段所述的道理，那麼這句話也不能說無理或者惡劣。但比較常見的情況是
，這句「去不去死」只被用來堵學生的口，老師先入為主地就認定學生做那一件
事情的原因，一定是腦筋糊塗、不辨是非之類，也不管學生或許有不得不然的苦
衷，或者是基於義氣，或者認為做那件事其實有利自己。如此，則失之武斷。
比較好的問法，應該是問他「為什麼要做」以後，再問他明不明白其中的是
非利害。
再來看第二句，我小學一年級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時就覺得它比擬不倫。那時
候還不知道「比擬不倫」這個詞，就說「兩件事情不一樣」吧。怎麼說？不掃教
室不會死，不吃飯會死。還有，有時候打電腦遊戲打得正高興，還真不想吃飯。
不掃教室通常不會死，只是可能讓人有點不舒服，髒到我們受不了的時候，
我們自然會想辦法弄乾淨，只是對於髒亂的忍受程度或者說清潔的標準，小孩和
大人通常不一樣而已。要講，應該就這點來討論。
不過，我舉的這句話，前面應該還有小孩的一句「掃了還會髒，所以不想掃
」，這話當然不對，但誠如我們全面解讀無理的罵人話，這一句，我們也該找出
它完整的意思是什麼。它完整的意思應該是：「掃了還會髒，而且我不認為教室
的清潔對我有什麼重要，或者沒有重要到能讓我不偷懶、不中斷地去做，所以我
不想掃。」不然，我們為什麼不去學那個薛西佛斯，不斷把石頭推上山又看它滾
下來，不斷重複？因為那是沒有必要、沒有意義、沒有好處的事。
我們當然不能說維持清潔沒有必要、沒有意義，然而此例中師生的歧見也就
在這邊。所以，如果要說「吃過飯還會餓那為什麼要吃飯？」，說完後應該闡明
循環、維生的道理，人要活，呼吸和飲食都要維持，不宜中斷；說到這裡，「掃
了還會髒，所以不想掃」已經不能成立了，再來就要說維持身邊環境的清潔，也
同樣重要，清潔或許不會直接關係生死，但有關生活品質。之後，再討論師生對
清潔標準的歧見，老師要想辦法說服同學接受他的標準，或者討論出大家都可以
接受的標準，這樣才算合理。再有其他問題，也可以循理繼續討論，不過不在本
文範圍就是了。
第三句話，則是這一類中最糟糕的，因為它偏離了事情的本質。講話、走來
走去、趴在鋼琴上這類事情的本質是：人在不適當的時間，作出了不適當的行為
。適當不適當，決定於環境、老師或同學，而犯了錯，例如說上課講話的同學，
就算是愛講話，但他為什麼愛講話呢？因為講話可以讓他愉快，或者達成某些目
的，或者只是習慣。而你故意叫他「既然愛講話，那從現在開始就一直講不要停
」，那是把他「講話」這個行為，導到一個令人不愉快、違反自由意志的情況，
我還看過有些老師得意洋洋地追擊：「怎麼現在就不講了呢？你不是愛講嗎？我
就讓你做愛做的事，你還有什麼不滿？」非常惡劣。
如果是我，我就說：「我不是愛講話，也不是愛走來走去什麼的，我只是愛
在自己想要的時候做自己想做的事，講話或走來走去，只是其中一種表現，現在
叫我不斷講話或不斷走動，不合我的意願，所以我不想照辦，也不認為是合宜的
處罰。如果我有錯，那是我的行為對別人乃至自己不好，要讓我知錯，就讓我知
道為什麼我的行為不好。如果老師真要讓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那麼，我現在想
安靜坐下，以後則或許考慮時間、環境和別人的感受。」
當然啦，如果真像上面這樣說，大概馬上就有「頑劣傲慢」「不服管教」「
藐視師長」幾個罪名扣下來了，不過反正我現在也不是在國中國小老師面前，這
裡大可只管把道理和真話說出來，是否能付諸實用，就是另一回事了。以後我當
兵，想必又會聽到許多這一類的管教，到時我自然只會明哲保身，當耳邊風聽了
就算。不過，國中國小不是軍隊，就是軍隊也不該如此，任何人都不該不講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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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中學生、小學生，看到這篇文章以後，遇上類似的責罵，把本文的
說法拿出來用了，我很希望知道同學與老師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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