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天

　　　　打倒無理責罵　之七

　　　　從「窄化字詞」「壟斷法門」談「老大心態」

　　網友UnderHill來信提供一句中學時聽到老師講的：「你要用功唸書考試成
績才會好，考試成績不好就表示你沒有唸書。」

　　他寫道：「個人覺得，像這種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缺乏邏輯的話，是最危
險的。」

　　何以見得，他沒有說，但我倒可以說說這種話危險在哪邊。這種話亂牽因果
，不管其他影響讀書效率和考試成績的變數，也不管還有用功卻還是考不好、或
不用功也能考好的可能，從而雙雙窄化了「讀書」和「考試」的性質與意義。

　　怎麼說？我們可以從「換句話說」開始：「你要吃飯才不會餓死，會餓死就
表示你沒有吃飯。」這裡的語病是：一定要吃飯嗎？吃麵不行嗎？如果有肉靡吃
，那不吃飯當然也不會餓死。會餓死表示你沒吃東西，而「飯」只是食物的一種
或十幾種，會餓死可不只表示你沒吃飯。

　　我選「吃飯」來和「讀書」相比，不是隨便選的。廣義的「飯」泛指一切食
物，上面說的「要吃飯才不會餓死」，如果用這廣義來解，並沒什麼好挑剔，但
如果說「要吃米飯才不會餓死」，那當然就不對了。而再上面說的「要用功唸書
考試成績才會好」，請問，這裡的「書」能代表廣義的知識來源嗎？這裡的「考
試成績」，能代表廣義的「證明自己」嗎？一般的情況，老師說的書只是課本，
考試成績只是升學的要求，所以我們看這句話的時候，也通常只會用狹義來解。
用狹義來解，就會出現上段所述的謬誤，但這還不打緊；嚴重的是，這種話老師
說多、大家聽多了，我們日常所說的「讀書」和「考試」，也就會愈來愈往「教
科書」與「升學／就業需求」的狹義上偏。大家都知道讀書和考試的真義不只這
樣，但平常溝通，十有八九用的都是它在升學主義上的狹義，這就是「窄化字詞
」的表現。

　　我們窄化了字詞，也就窄化了自己的心靈。然而這還不算嚴重的，因為字詞
的真義始終存在，只待人去發明；上面所述語句的危險，也不在其邏輯謬誤，而
在它所流露出的，一種狹隘與武斷的心態。這心態包含了「窄化字詞」，也包含
了一種我稱為「壟斷法門」的行為。

　　此話怎講？請先聽我講一段見聞。

　　九月二十七日下午，我參與了「中學生學生權利促進會」
（網站http://www.hsra.org.tw/，BBS站telnet://hsra.twbbs.org）
主辦的「學生教改專題研討會」。會中大家交相發表文章與意見，有一則大約是
這樣的：「我下課時在座位上看《桂花巷》，老師看到了，叫我收起來，說這課
外書你寒暑假看就好了。」《桂花巷》大概是當前高中國文科的一本指定課外讀
物。這位同學在文章裡說：「由於升學導向的教育，使得我們在中學時除了教科
書以外的書籍，都成為了所謂的『閒書』；唸書以外的活動變成了無意義的『遊
戲』。」

　　教科書在知識領域中不過小小一塊，多讀課外書正是求知的真方法，對考試
也是有裨益的。但這位同學所處學校的師長，卻好像對課堂、課本、參考書以外
的所有學習門徑都懷著敵意，不鼓勵課外活動和課外閱讀，而反打壓之、嘲諷之
。這便流露出了一種老大心態：你們要學習只該遵從老師我指引的門徑，走別條
路，就是對我權威的侵犯。

　　還有一則更誇張的。同學對物理有疑問：課本上說動摩擦力＝正向力╳動摩
擦係數，而他在課外書中看到，物體接近光速運動時質量會變重（依照勞倫茲轉
換而增加），動摩擦力也就會隨之改變。他拿這點問物理老師，各位，你們猜老
師說什麼？老師不屑地說以課本教的為準－－這還不算什麼，勁爆的是下一句：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亂講！」

　　故事說到這裡我們全部絕倒了。相對論亂講，因為與老師和課本教的不符。
後來他去網上發問，台大物理系的同學也回答說這位同學讀到的沒錯。

　　老師不管自己的教學方法合不合理、內容正不正確，只要學生一切照他那一
套來讀書應考，之外也別多看多做些什麼──古代中國科舉、禮教的束縛，實在
還沒死絕，還在這些中小學老師的教鞭上！

　　這就是我說的「壟斷法門」，一種頑固、僵化、保守、傲慢的山頭式的老大
心態；如上述的「相對論亂講」，和前一篇《打倒無理責罵》寫過的「玉婆婆教
數學，規定寫數字時，每四位數底下要劃一橫線，否則就算錯；算式的寫法、解
題的步驟，也全都要按照她那一套來，否則就沒分，還要挨刮。」都是這種心態
的表現。

　　那個下午，與會者相繼發表十二年目睹之教育怪現狀，其中有一則共通的，
就是有一些惡劣的師長，始終以為學生合該受他管教，也藐視任何道理，只緊抓
著管教一校千百人、一班數十人的小小權力，去頤指氣使、作威作福；如果有人
想動到國家給他們的薪俸，這些人也一定正氣凜然地站出來為教師的尊嚴與福利
抗爭。對於這種人，什麼話都是講不通的；如果用比他大的權力或法律去壓他，
他會聽話，但也只是虛與委蛇，風聲一過，就依然故我。

　　我無法判定這種人在教育工作者中佔了多少，我個人似乎特別幸運，在十二
年中很少遇上這麼可惡的老師，但我又又常常聽到、看到這一類的故事。他人的
一面之詞、我一己的管窺釐見或不足採信，但我仍然敢說這些故事是真實的、這
類現象是確實存在的。為什麼？因為我們社會的觀念、我們教育的制度，確實可
讓這種老師生存、坐大。嚴苛得變態的玉婆婆在家長間的風評是一個「很好的老
師」、學生本來就不該想太多、講太多、「為你好」仍然可以合理化強加成人意
志於孩子的行為……都可以讓這類人、這類陋規、陋俗繼續「理直氣壯」地存在
。我們從小聽老師「你要用功唸書考試成績才會好」這種話，雖然覺得它無理，
也沒多加思考、駁斥，那我們長大以後，會不會在不知不覺間已受其潛移默化，
而又對下一代說出同樣的話？

　　不管教育怎麼改革，只要有一些基層教師的老大心態不改，師長壟斷權力的
生態不改，那個地方的教育就不可能好。那我們能怎麼改革他？我認為，權力慾
與支配慾都是人性，山頭是此起彼落、一個換一個，永遠鬥不垮的。我們只能先
鬥臭他，一一否定他們所倚仗的觀念與道理，一正社會視聽，然後再依此改造權
力結構，讓學生有以自主、有以選擇，釜底抽薪地去除教師壟斷學習法門的可能
。

　　試想，為什麼有老師會不喜歡學生讀「正課」之外的書，即使與課業相關？
是不是他們害怕呢？再想想，一個通情達理，有基本邏輯能力的老師，會說出「
你要用功唸書考試成績才會好，考試成績不好就表示你沒有唸書」這種話嗎？

　　繞了一大圈，現在我們回到了一開始講的語言問題。我不妨在此「無限上綱
」一下：這類歪理通行無阻，道理就會扭曲，道理扭曲，而歪理建構出的壟斷成
局，眾人也不駁斥，人的思想、社會的風氣就走不上理性的路，壟斷也就難以打

破，然後權力導致僵化與腐化，再導致不公與種種矛盾、對立，最後就是今日台
灣的局面。

　　當前的亂象，自不能只歸因於幾句不合理的話，但我們要整治這一切，倒不
妨從這人人都可置喙的日常語言開始。或許我們可以說：

　　「對不起，老師，考試成績要好，並不只有用功唸書一條路；考得不好，也
不一定代表人沒有用功唸書！再說，這唸書唸的是什麼書？考試又考的是什麼試
呢？」

　　「我沒有頂嘴的意圖，我只希望老師能把話說得精確、詳細，把不夠合邏輯
的地方補正，這樣老師的意思才能表達得更清楚，也才更能說服我們。」

　　現在若有人如此回應老師，我想得到的多半會是白眼與秋後算帳，同學也可
能不敢吭聲，但是，如果大家都起來，要求這哪怕是小小的一個清楚、明白、合
理的說法呢？

　　權力者所能倚仗的，除了自身的武力與經濟實力，就是道德人心與法律規章
。制度面的更張不是我們可以直接掌控的，但是我們可以直接在道德上否定一切
陋規、陋俗的正當性，讓因循成習的威權再也站不住腳；而法律本於道德，我們
只要把好關，一個合理的新局也就不是不可能爭取到的了。教師沒有武力（所以
軍隊的改革要困難許多），論經濟，合格而等著當老師的不知有多少，所以我們
一旦把道德人心與法律規章改造得再也不能讓頑固保守的舊勢力依存，他們也就
不能死賴著權位不走了，而這些都可以從語言做起。

　　現在開始，就請大家一同監督、質疑、唾棄一切不合理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