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天

　　新北樓正中央偏西，四樓到五樓間的三十六號男洗手間，是我們九四七高三
下學期的外掃區。

　　當時我們的服務股長是泰均－－另一個惡作劇性提名的成果。選幹部那節課
泰均不在，回來後聽到他選上了服務，泰均的第一句話是：「屁呀，為什麼？」

　　服務幹事－－也就是副服務－－是誰我們都忘了，不過這也不重要，反正是
誰都差不多。

　　總之呢，「泰均」和「九四七」這兩個因素加在一起的成績，就是三十六號
男洗手間成了全新北最臭的廁所。五月初最後一次升旗的籌備期間，每一間廁所
的洗手檯前都坐滿了灌水球的同學，只有我們的三十六號廁所乏人問津；我們班
自己，也是去再西側一點，九四五負責的三十二號廁所，那裡不臭。

　　排在外掃區的，似乎有五六個，還是七八個人，不過這不重要；我是其中之
一，這也不重要；我們知道我們班有一個廁所要掃，但我們從學期開始就刻意地
忽略，乃至完全忘了自己的職責，這也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這個角落就這
樣被我們給遺棄了。我們懶得掃廁所，它在那邊就愈來愈臭、愈來愈臭、愈來愈
臭，我們也就更加不想掃廁所。如此惡性循環，儘管老師教官一催再催、一罵再
罵，三十六號廁所仍然只有一天比一天更臭、更臭、更臭，直至髒到無法再髒，
臭到無法再臭！

　　（髒臭到沒有人想涉足，自然就不會再惡化了。）

　　就這麼讓它拖到畢業，把爛攤子留給學弟吧！每天爬樓梯經過這三十六號廁
所並習慣性地屏息而行時，我們這麼想著。然而，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清算之
日還是到來了。

　　五月十六日中午，周佐桑教官走到我們班門口大叫：「叫你們班服務股長和
掃廁所的出來！」

　　我想起自己似乎是其中一員，只好暗叫一聲「剉屎」，瘟瘟地和同學走了出
去。

　　教官其實不怎麼想生氣，只是我們實在太不像樣，所以他也只好大罵一番：
「跟你們講多久了，還是不掃，都快停課了，你們還想拖到什麼時候啊？現在馬
上去給我弄乾淨！……」

　　教官繼續罵了一會，說明天中午他要看到成果，如果還是沒弄好的話就要如
何如何，然後離開。我「唉」了一聲，該來的還是來了，我們拖了一學期、臭了
一學期，眼看二十三、二十四日就是期末考，過完這週就再也沒有人能叫得動我
們，結果這如意算盤還是破滅了。

　　沒辦法，就去掃吧。當下泰均只說了一句：「你們去掃吧。」就完成了他在
這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們幾個只好到後面拿了掃具，往那已成傳說的三十
六號廁所進發。

　　就我的記憶，我們這一夥人有劉彥廷、宋冷、黑哥、陳建宇、我還有幾個人
，應該都是二十幾號和五十幾號的。一行人無奈地到了門口，頓了一會，相望兩
眼，已經無法再逃避了，只好無奈地毅然進入。

　　「……」一踏入三十六號廁所，我的精神便面臨了嚴重的考驗。

　　灰色的石地板上是一灘灘的污水，骯髒溼滑的感覺直透過鞋底傳到腳上；兩
個洗手檯一個沒水、一個漏水，上面都黏附著黑灰色的灰塵與沙子；深綠色的菜
瓜布上沾著不知名的髒東西與兩三根毛髮，鏡子上盡是污痕與水漬，無言地照著
這難以名狀的景象；六個白瓷小便斗個個發黃，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五
個、第六個，除了第四個以外，每一個小便斗內都積著或多或少、或白或黃或褐
黃的尿水，底部各沉著幾顆無力的樟腦丸，以及幾根蜷曲著的、來自各路好漢的
陰毛。自動沖水系統或失靈、或失控，在我們走過時無助地亮起紅燈，然後發出
一陣咕嘰咕嘰的怪聲，那個已經積滿淡黃色混合液的小便斗，便再度沖下一陣清
水，斗內的液體就此滿溢出來，沿著泛黃的斗緣流到地上。「幹！」


　　我忍不住失笑了。天啊，這就是一學期不掃的成果！「怎麼掃？」我慘笑著
問，這整間的爛污，還有那惡臭……我大叫：「陳建宇，先抽一支煙來清一清空
氣啦！」陳建宇說：「哭爸。」他這次有沒有抽，我忘了，但我相信一定有。

　　「先沖水吧。」黑哥面無表情。

　　我們從最裡面的掃具間拿出了一根蒙塵已久的橡皮水管，接上還有水的那個
水龍頭，開始洗地板。一人噴水，兩三人刷地，其他人則暫避門外，免聞惡臭；
我是偷懶者之一。

　　五個積著濃度不一的尿液的小便斗，站遠一點，用清水把它沖淡，至少好看
些。

　　沖洗一輪，把諸般污穢刷進尚未完全堵塞的排水口，石地板逐漸顯出原有的
灰色，這一片灰色之中，夾雜著幾塊大小不一的淺灰色區域，顯然是給鹽酸搞過
。排水口附近的牆角依然骯髒，一看，該處地面凹凸不平，難怪永遠會有積水；
就在那骯髒的角落，還遺留著幾個沾著污水的、色彩各異的、小得可憐的、令人
作噁的保險套似的氣球。天啊，想不到還是有人在這裡灌水球！水球大戰的吸引
力當真如此宏大，足令人甘冒惡臭來此灌製嗎？我又失笑了。

　　嫌惡地將這些綠色、白色、黑色、黃色的小氣球勉力掃到畚斗裡倒掉，這倒
也不容易，還得又敲又抖才能把這些又髒又黏的東西送進垃圾桶。

　　初步工作完成了，全員再度進入廁所，一轉頭，望向緊閉著的三間大便間；
我們都知道，真正的挑戰，現在才要開始。

＊ ＊ ＊

　　在此我必須坦承：我是一個不夠負責、不夠有擔當、不夠有勇氣的人。我怕
髒、怕臭，我臨陣脫逃，逃到了外面，逃避了那封印的揭曉時分，躲開了那未知
的景象。而我得到的報應，便是沒能親眼見到那間大便間裡發生的狀況；我錯過
了可能是在我高中三年的生命中，最噁心的一個景象。我不知道這該說是我生命
中的損失，還是僥倖；畢竟，沒看到那種景象，應該也沒什麼好遺憾的。現在，
我只能以一個恥辱的逃兵身份，忠實記下當事人的敘述，以及我聽到之後的反應
。

　　「幹！」廁所裡眾人異口同聲地大叫。我站在門外牆邊，回頭一皺眉：天啊
，這會是什麼樣子？但見劉彥廷奪門而出：「幹！好噁心！」

　　我問：「怎麼回事？裡面是怎樣？」

　　劉彥廷激動地回答：「我們到最裡面那一間，那個馬桶裡面硬硬的一大沱，
全部都是大便！我們一拉沖水，結果還沖不下去！幹！好噁心！幹！」

　　我們兩人臉上都泛起了狀似崩潰的笑容。天啊，沖不掉的大便？這要怎麼掃
啊？這要怎麼掃啊？哇哈哈，哇哈哈，我失笑了。這要怎麼掃啊？我的理智就在
想像那畫面的當兒失去了。我還更進一步想像，那個已經塞滿大便的馬桶，給人
一拉沖水以後，反而又再響起一陣咕嚕咕嚕的怪聲，然後從底下噴出更多……哇
哈哈，哇哈哈哈！

　　劉彥廷又大叫：「幹！好噁心！這要怎麼掃？」

　　我轉了轉錯亂的腦筋，靈機一動：「沒關係，我有辦法……」

　　旁邊一位同學似乎有點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喂，小聲一點，別班還在睡
覺。」說時遲那時快，一位九四九還是九五零的同學已經來到樓梯口，對我們投
了一個不友善的眼神。

　　我心頭一凜，但仍然沒有安份下來，只降低了一點音量，繼續說：「沒關係
，我有解決方案，我這就去進行……」

　　我跑回班上，站到講臺上問：「誰有膠帶？」底下大家還在看書或睡覺，沒
人說有。

　　沒關係，班上沒有，我去文具部買，對，文具部。我一邊跑著下樓，一邊想
著廁所裡的情狀，以及我剛剛想出來的「解決方案」，而失控地怪笑著：哇哈哈
，哇哈哈哈……我知道，我已經失去理智了，別人現在見到我，大概會把我當瘋
子看待，或覺得我很討厭吧，不過，管不了那麼多了，哇哈哈，哇哈哈哈，一學
期沒掃的廁所，沖不掉的大便……

　　到文具部買了一捲寬的透明膠帶，回到班上，我從資源回收箱裡翻出幾張補
習班的傳單，放上講桌，用粉筆在其背面寫上了「故障」「故障」「故障」「故
障」「故障」……這就是我的「解決方案」，拿到廁所裡，一貼了事！

　　有用嗎？管他有沒有用，反正先貼，再把責任丟給總務處就是了，哇哈哈哈
……寫好了，拿到廁所裡，想冒險看一看最裡面那間到底是什麼樣子，結果已經
沖掉了。我有點五味雜陳，這間廁所畢竟還是沒有那麼糟糕，不知該感到慶幸還
是可惜……

　　當然，沖掉歸沖掉，那裡面我們是絕對掃不乾淨的，因為沒人想掃。那怎麼
辦呢？這時，我拿著剪刀膠帶和一疊「故障」紙，目睹了陳建宇的聰明才智：他
把一張椅子搬到大便間門外，自己站到上面，仗著手長腳長，拿了一支掃把，試
圖從門外越過門上，逕把裡面的門栓栓上。

　　那支掃把似乎不夠靈巧，陳建宇搞了半天還是沒能把門反鎖起來，只好改用
笨一點的方法：他把椅子帶進去，自己用手把門栓住，然後再從門上爬出來，黑
哥在外接應。折騰了一會，陳建宇哭爸喊娘地幹了好幾回，我們終於把三間大便
間都反鎖了起來。大家歡聲雷動，這個「鋸箭法」成功了！黑哥故意裝出一個「
裝蒜」的表情說：「然後我們就說好奇怪，我們掃的時候有人一直在裡面上廁所
，叫他也不回答，我們都進不去……」大家都笑到彎腰。「幹，超白爛……」黑
哥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來輪到我發揮了。六個小便斗，我在其中五個上面貼上了粉紙紅筆的「
故障」，唯一沒壞的第四個，還特別貼一張綠紙藍筆的「可用」；兩個洗手台，
一個貼「沒水」一個貼「會漏」，然後我回到教室，再為那三間大便間寫了三個
「不通」「不通」「不通」！

　　最後，再寫一張最工整的「故障」，拿到三十六號廁所大門前，門的正中央
貼著一張Ａ４大小的白紙黑字「認養班級　９４７」；量好位置，準備好膠帶，
貼、貼、貼、貼，這個「故障」便完全把「認養班級」蓋住了。再看一眼裡面滿
室「故障」的壯麗景象，關上大門，九四七班三十六號廁所清理工程完成！哇哈
哈哈哈！

　　我在門外再度笑到彎腰，旁邊同學也一直笑罵「哭爸」「雞掰」「白爛」，
不久又有人提醒大家小聲一點，九四九還是九五零也又有人出來對我們怒目而視
，大家才收斂了點，繼續笑罵著回到教室。

＊ ＊ ＊

　　下一節課，意猶未盡，我又拿了十幾張傳單，在講桌前繼續用粉筆寫了一副
對聯，興緻勃勃地拿到廁所門口貼上。

　　上聯：天堂有路你不走
　　下聯：地獄無門闖進來
　　橫批：本廁不通

　　配上正中央的那一張「故障」，這就構成了一幅既無聊又白爛的美妙景象。


（本文上篇寫於2003年7月，中篇續於2004年，下篇，現在還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