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載歌手許美靜在新加坡精神失常大鬧酒店,甚是感慨。

  我這些年讀詩、聽歌,漸漸開始相信一件事情:你寫什麼詩、唱什麼歌,漸漸的,你就會變成那樣的人。

  或者再精確一點地說,你把歌「唱進去」了,把詩詞的情感內化成了自己的情感,漸漸的,就會影響你的命運。

  許美靜的歌我聽得不多,但她的歌路我是知道的,就像〈都是夜歸人〉〈鐵窗〉幾首代表作,她真唱出了都會女子對生活、愛情的種種渴望與失望,詮釋情傷就像走鋼索般地空靈、纖細,彷彿再一施力就要崩潰。她唱得真好,但我實在喜歡不了她!為什麼?怵惕、惻隱──唱這種歌,你是讓自己越來越苦,越來越把自己往死角裡推啊。

  想必,許美靜在出道之前就適合唱這種歌,而唱片公司、製作人發現了她的潛質,即為她量身打造了那一系列疏離的苦情之歌,然後,她成功了──在市場上、藝術上。可是,她本人呢?

  我對她這十年左右的經歷並不瞭解,但看這次所發生的這件事,大概過得不太好吧。而造成這些的因素之中,有沒有她所唱過的歌呢?

  傳統上,文人似乎管這叫做「詩讖」。一個人在詩詞中透露了、或許也加劇了自己的某種傾向,而從此也就可以預見這人的結局。所以以前的老師教學生作文作詩,都崇尚溫柔敦厚、清正平和,不喜學生趨極端、走偏鋒、哀樂過度,因為創作實在可以移人,而不管時代潮流、社會風氣怎麼變化,心理健康,對一個人來說總是較好的。

  然而,藝術、詩歌最重開闔變化,我們也總會碰到些大風大浪,你要搞創作,就要能在極端中沉浸、游走;也只有入得了極端的人,才能唱好像〈鐵窗〉那種歌。所以,問題在──你還回得來嗎?能回復正常則矣,如果回不來,那麼,或許你整個人,就要成為你的藝術的犧牲了。

  如果你唱的歌都是你自己寫的,那麼自作自受,別人也不太好說什麼;可是許多歌手的歌是別人寫的,這又該怎麼評論呢?

  兩個已故的例子:梅豔芳、張國榮。

  看看幾首梅豔芳紀念專輯裡面的歌:一部份滿是柔情蜜意:〈一生愛你千百回〉〈親密愛人〉〈明天我要嫁給你〉,一部份卻是苦情的感慨:〈女人花〉〈下輩子別再做女人〉〈你把我灌醉〉......她的磁性與魅力,就在這柔情與苦情之間的跌宕起伏,而她本人,至病逝也終未得到愛情。我聽梅姑的歌,一方面嘆賞其唱功與感情的細緻,一方面也總要為她嘆息:苦情之歌,彷彿便揭示且更加強了她的命運;柔情之歌,也更反襯出了她的寂寞。聽〈明天我要嫁給你〉中歌迷們的歡呼與唱和,我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大概,要嫁,她也只有嫁給歌迷了。是啊,在她去世前不顧病體硬辦的八場演唱會上,她不就穿了婚紗以為補償嗎?

  張國榮,比梅豔芳更細膩、也更怵人。不談《霸王別姬》、《春光乍洩》幾齣戲,就談他的專輯吧。我從來沒法好好地把他的專輯聽完,太細膩了,每一句,似乎都隱現了他人生的結局。李宗盛〈當愛已成往事〉,給他一唱,似乎就成了他的歌──他把它搶走了。梁弘志為他打造的〈透明的你〉,聽來更令人毛骨悚然──梁弘志真是神了,一首歌,把張國榮那種種蕩氣迴腸又不能明言的情感都寫了出來。還有張國榮自己作曲的〈夜半歌聲〉:「只有在夜深 我和你才能 敞開靈魂 去釋放天真......」我不想多說了。這些都是好歌,可是你如果真把它「唱進去」了,你不會有好下場;但若不能投入,又一定不能像張國榮那樣把它唱得那麼深。

  那麼,該如何才是好?

  雖說逝者已矣,但是將來也肯定繼續會有把一種歌唱進去、唱到絕路的歌手,就像堅持那華麗與蒼涼手勢至死的張愛玲吧。而就我來說,我的決定是:我絕對不要寫這種詩歌。我寫歌,不管寫給自己還是別人,不管基調是喜是悲,定要做到使人唱完、聽完能夠開闊,或像烏龍、鐵觀音一般能夠回甘才好。

  至於他人,我想,我以後評論歌曲,也會把這一層考量進去吧。你唱什麼歌,久了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所以說,有些歌雖然在藝術、市場上都能成功,卻會給人帶來不幸啊。

  但也有一些作者,或許可能對這點有所認識,而在為他人寫歌之時,能夠在歌詞中蘊含規勸或開導之意吧!例如,林夕,他和羅大佑合作寫給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古典而雋永,真做到了「哀而不傷」,唱完、聽完,只覺舒服輕緩,不會感到任何不快。而前年羅大佑最新的《美麗島》專輯中,林夕為他作詞的〈寧靜溫泉〉,也觸到了大佑心中對時代、對自己的種種痛苦,而有著開解之意,殊為可貴。以後,我也想成為能把人帶出瓶頸的詞人──雖然林夕也未必做到了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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