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詞選課的作業。

    從李清照與朱淑真看傳統倫理壓抑婦女的原因

B90103016 歷史四 胡又天

  本文想試著解釋,傳統倫理之壓抑婦女才情 ,除現今一般所認為強化父權、維持家庭秩序外,亦實有為婦女著想的一面。蓋在傳統中國的社會環境之下,女子若因詩歌、文藝而沉緬情感、尋求自我,其結果多半要歸於迷失與不幸,只有極少數的婦女,能夠在發展自覺、揮灑才情的同時,亦擁有正面積極的人生與人生觀,且對世道人心有所貢獻而得到真正的敬愛。李清照便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宋代另一才女朱淑真,則是失敗的典型。

  我們先看李清照的生平。這位千古一人的才女,亦有千載難逢的好運,生於仕宦之家 ,又嫁得趙明誠這麼一個寬厚、澹泊有學問的宰相之子,生活幸福,且一同編撰《金石錄》,大有貢獻於學術;其不讓鬚眉的詩文與《漱玉集》更是文學史上輝煌一頁。從各方面來看,李清照都是極為特殊的特例,而我們就可以問:為什麼她能,而一般人不能?解釋了這個,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一般的倫理要壓抑婦女的才情。

  在我看來,李清照之所以能幸福,有兩大原因:第一、她有好老公;第二、她有事業。

  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之中,如果妻子比丈夫強,丈夫的心態又不夠健康,則陰盛陽衰,容易激起自卑的心理以及反撲而釀成悲劇;即使女方得勢當家了一輩子,待到過身,權力依然要回到父系手中,並且鏟除外戚,歷朝歷代的宮廷之事都是例子。

  李清照比趙明誠聰明,詩詞作得比先生好,還每讓先生唱和,「明誠每苦之」,但明誠並不因此就在妻子面前矮了一截,這除了他秉性寬厚而且真心喜愛娘子之外,還有個主要的原因:他無須自卑。他才情雖有不及,但是學問紮實,而且他們編《金石錄》,有共同的興趣與事業。

  根據清照《金石錄後序》的親筆記述,他們倆夫妻在二三十歲間「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給,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共同是正校勘,整集牽題。得書畫彜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爲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有志一同,又都玩得起記憶遊戲,而且清照也還是給明誠做幫手,自然陰陽調和,如膠似漆,相輔相成。及至後來遭逢變亂,宋室南遷,收藏亡佚,明誠也病故,清照還是能守著幾件文物,繼承亡夫的遺志,編成了《金石錄》。

  再對照她再嫁的傳說,可以知道丈夫素質對一個才女的重要:不少宋人筆記記載,李清照四十九歲時再嫁給了一位進士出身的張汝舟(當時婦女改嫁仍是常事),原想求晚年可以相伴,豈料汝舟婚後原形畢露,又向她要錢,又辱又罵,還至於打,而且還做有貪污舞弊之事,李清照求他休了自己而不得,只好在故人綦崇禮的指點下出面告夫。後汝舟雖判罪,清照亦犯「告周親」以下罪判處二年徒刑,然後因綦崇禮出面營救,才只坐了九天牢就出獄。 此事的真假歷來爭論不休,至今未已,有人以此中傷清照人格,亦有人愛護清照名節而為之辯;人們如何看待這個故事是另一有趣的課題,但至少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所託非人,是婦女的不幸;在自尊與情感都比常人強烈才女身上,更是加倍不幸。所以還是要趙明誠一般學問、修養都好的丈夫,才配得起李清照,才能有清照理想中的幸福生活(此外,清照與明誠無兒女,明誠居然也不納妾、不在意)。這種男人很少,所以倫理教條只好壓抑女性的才情與要求。

  對照另一位才女朱淑真 ,丈夫的重要性更為明顯。朱淑真的丈夫是個粗鄙的市井之徒,這使她不僅鄙薄厭惡,而且怨恨交集,反映在詩集《斷腸集》中,最後也鬱鬱而終(一說赴水而亡) 。她是一個遠比清照不幸的女子,其故事也便是典型的才女悲劇。稍後我們可以再從詩詞來比較兩人的差異。

  再說事業。清照的晚年,不但依靠弟弟李迒,幾位親戚如明誠兄存誠、思誠與士林故友也時常關切她的生活與編輯進度,這有很大一部份是因為,《金石錄》是一部真正有價值的著作。

  因為有這麼一個事業的寄託,我們可以相信,李清照的晚年生活縱然悲苦,但決不至於走投無路。事業給予她存在的價值,讓她能夠聯繫遙遠的過去,得到士人的尊敬與稱許,與文明的長河同在。看不順眼李清照的論者,頂多在詞風與再嫁一事上譏刺她 ,但是對《金石錄》這本書就沒話說了。傳統倫理教婦女少學詩詞文藝,因為文藝沒有生產力,不符耕織與生養子女的需求;不管什麼社會,人的地位最終還是要看你能作出什麼貢獻。李清照的特殊,在她的成就已超出尋常生產與風月文藝的層次,也超出了世俗的道德標準,而到了歷史與學術的等級。這在她之前,只有班昭差可比擬;在她之後,近代以前,也沒有第二人。

  或許,也是因為金石學的陶冶,以及中晚年的流離,才讓李清照有了這等大格局、大氣魄,而能在尋常的閨閣、婉約詩體之外,更有感時詠史、雄渾忠憤之作。請看〈漁家傲〉: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彷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豪放浪漫,渾不似平常的婉約,又能曲折盡致。雖然感慨,欲往蓬萊避世,但這是一種與天地同在的宏闊感慨,可與屈原、莊子相比。之所以特別拿這闋詞來看,是由於「學詩謾有驚人句」一句,可視為清照對她才情的自省。學得這些詩,作得這些詞,於時局又有何用?仍是路長日暮(前途茫茫,朝綱不振)。然而,清照並未提及她女性的身分,或許她在此已超越性別,而以詩人、士大夫自居。對照朱淑真〈自責〉詩:

  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鍼確有功。閒無消遣只看詩,又見詩中話別離。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伶俐不如癡。

  這一整首詩幾乎便為傳統倫理壓抑女性的原因下了最好的注腳。為什麼淑真也認為「女子弄文誠可罪」,而還是「繡折金鍼」這種有生產力的事情比較踏實(「確有功」)?我想,這是因為傳統社會實在沒有給女性太多發展個人價值的空間,而淑真既在愛情、親情上落空,也找不到其他能夠安身立命之所,餘下看來比較安穩可靠、並且容易被人承認的寄託,也就是「繡折金鍼」了。她得不到情,而恨自己多情;她以詩詞抒懷,卻又知道自己原不該看、不該寫這些,再怎麼詠月吟風,也還是「添得情懷轉蕭索」的一場空,所以「始知伶俐不如癡」。就這樣,她在憂鬱與罪惡感中越寫越難過、越難過越寫,終而走上絕路。

  確實,如果她不那麼多愁善感,或許就不會那麼痛苦。如此看來,教婦女少讀詩詞的教條,似乎也有幾分愚民的道理。但如果只把它看成愚民又未免失之膚淺,痛苦不會因為愚癡而消失,愚癡只能讓人比較麻木、比較容易控制。在我看來,教婦女少讀詩,還有一層較深遠的用意:不使情感脫離現實,走向鑽牛角尖的死路。

  誠然愚民不是治本的方法,但一般女子的生活,畢竟難出閨閣;或有情懷,也止於風月,難及天地。良家婦女學得文藝,又不能做官也不便拋頭露面地教授,又能做什麼呢?終究還是得依附在丈夫、兒子身上,不然也只能靠些有生產力的活計,有幾人能如李清照在學術中佔得了一片天地?天下國家之路既絕,詩詞之於女子(亦可包括衰世的男子)便多只能啟發對情欲的嚮往,以及對現實的不滿,讓你有了好似比一般人清高的自覺,而遠離了實地,即使那是一塊多麼令人窒息的實地。

  然則,這悲劇乃是由於傳統社會缺乏男女平權的思想,而學習文學或許會讓自己在這環境之下的痛苦更為劇烈,但並不是說不學文學就沒有痛苦了,愚夫愚婦,和才子佳人,都決不缺乏乖舛。男性文人落入迷失與不幸的例子也所在多有,例如盧照鄰、李賀等人。本文說傳統倫理壓抑女性有為其著想的一面,但並不否認這些教條讓這悲劇的根源更僵硬、牢固。由此觀之,再看兩首朱淑真的詞作,便能有新的心得:

  獨行獨坐,獨唱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輕寒著摸人。 此情誰見,淚洗殘妝無一半。愁病相仍,剔盡寒燈夢不成。 (〈減字木蘭花‧春怨〉)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台。(〈清平樂‧夏日遊湖〉)

  兩闋詞,悲淒的極悲淒,開朗的極開朗,一反禮教約束的端莊姿態,而放肆出了一種真實情感。然而,和作者的生平相連,讀這樣的詞,卻不會讓人有得以紓解的,反更為〈春怨〉的孤絕,為〈夏日遊湖〉的叛逆與不可能而抑鬱。這些是好詩詞,但是不能令人喜愛;人若是喜愛它,終或也不免走上與淑真相同的斷腸路。

  相形之下,最終能走出自己一片天地的李清照便可欽、可愛許多。但是,傳統的女子宥於見識於環境,即使是才女,又有幾人能達到清照的境界呢?所以,倫理對女子的壓抑,以及如《紅樓夢》中賈母、薛寶釵對這類教條的認同,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而回頭來看現今憂鬱症層出不窮的社會與文壇,李清照與朱淑真的這番對比,相信對我們廣大的迷失在什麼之中的文藝青年朋友們,也能有一點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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