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宇宙 v1.2

  對庸碌、惡俗與世故的外界感到厭煩,而召喚自己的世界,以求寧靜快樂。

  這是很平常的題目了。這方面的情感,青峰和常人一樣,甚至較常人更不耐煩,因為他比較真、比較率性,承受的煩擾也比較多吧。

  而他如何處理?一二段,以寫實的夾敘夾議筆法起發牢騷,承以「為何這城市為所欲為∕我只要屬於我的宇宙」,再轉到對寧靜快樂的訴求,最後以「我的房間我的身邊」,想像的空間景致作結,是個開放式的合。

  這章法很自然,但詞句與境界並不特別精彩高超。《淮南子》:「上下四方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訴求自己的宇宙,只是第一步;蘇打綠應早已跨過了這一步,如今該是第二步──研究、豐富自己的宇宙;以及第三步──將提煉出來的精粹拿出來與大宇宙互動的時候了。〈You are, you will〉做到了第三步,但這首〈小宇宙〉似乎還只在第一步。

  這說明了什麼?這表示青峰的稜角還很崢嶸。崢嶸,這詞我想了很久:成語有「頭角崢嶸」,這裡我講「稜角崢嶸」。崢嶸是什麼意思?你可以去查字典,但我認為直接從「山爭」「山榮」更好會意。──崢嶸的青峰,嘿,人如其名。

  這是好或不好?見仁見智,當從許多不同方面來看。先把歌詞看完。最後一句:「一瞬間心門拉開了一些 我的房間我的身邊充滿想像空間」,青峰是稍微與自己和解了,但還沒和外界和解──或許他尚未有這樣的打算吧,因此心境還是僅限於自己的小宇宙而已。

  聽這首歌要看心境。有所激憤抑鬱時,聽它唱它,很能發抒;心平氣和時,聽它就會覺得不太順耳,甚至有些吵。我初聽此曲,只是心平氣和,如今也有在不愉快時聽過,就較能體會其中的聲情,也能共鳴了,只是因為人生觀有異,還不至於認同。

  現在談稜角問題。九個方面:真、善、美;藝術、道德、藝術與道德;小我、大我、小我與大我。

  歷史系王世宗老師對我講過亞里斯多德的理論:追求「善」者,如果不「真」,就不能達到最上乘的善。我沒問:那上乘的「美」是否也必須真、善呢?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當然這之中還有許多議題,像是:如果真而醜惡,那要怎麼看?是否可以反過來講說,也要善、美才能成就最高的真?

  你說你堅持做自己,可是你的「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創作者的能量往往來自與現實的磨擦、扞挌,藝術便是來自其種種磨擦的方式與痕跡。青峰遇見不順心、不順眼事,如果不馬上劇烈反應,就會劇烈反應在創作裡吧,他是這樣率真的一個人。

  從藝術上來看,他堅持自己的崢嶸,不教稜角磨平,這難能可貴,也是許多歌迷抵死擁護蘇打綠的原因;但從道德(道路與德性)上來看,你未必會贊同這樣的為人處事,我就不會寫「賣衣服的店員就好像 我花錢我花錢只是買他臭臉∕不太熟的朋友靠近我身邊 他的嘴他的臉充滿世故氣味」那麼充滿嫌惡的尖銳句子吧。

  敢愛敢恨,敢喜敢憎,這很好;但「面對著不美的世界都不想不去掛念」,就很危險!做人怎麼能偏聽偏見、偏觀偏念?一人一時如此也罷,如果歌迷感染了這種聲情,以為當然、以為常態,那就很可怕。

  我能理解這種情感,但這不是王道──也可以反過來講:這不是王道,但我能理解,因為人生總有太多不完滿,所以我們會嚮往去投射憧憬,於「心上的山水」,於虛空,於偶像,或經典、理念。問題是:這種投射在實際上對你是有益還是有害?能引導你繼續前進,還是會把你帶偏?哪一種道路比較適合我們?我想走的,是王道;青峰目前走的是什麼?曲幽縈迴的山徑吧,我想,雖然多有獨到的勝處,但危險也很多。當然,這句話也可以反過來講。各位又怎麼看自己的道?

  道德觀的分岐,能否影響藝術的評判標準?兩者應該分論還是合論?哪個比較優先?我認為該合論,而且道德優先,因此我這幾年常常引起「小我或大我」的爭議。我總希望大家往大我走,因為我覺得這時代的趨勢:眾聲喧譁而交集愈少,很是危殆。而各位給我的回應通常大概是:與其偽善、刻意地去追逐價值、營求大我,不如堅持自己的小美,哪管它與主流價值會有什麼磕碰。青峰也很坦白地表示過:他做不到,也不想去追什麼「大我」。

  我想,大家是看到我的想法有著趨向「偽善」的危險,可是大家沒看到,或者是我說得不夠明白:我對「小我」還是很看重的。「真」當然是首要,如先前引述,善若不真,則不能為上乘善──對這個充滿偽善的社會來說,我們正需要許多率真的小我,來刺激「大我」的認識;讓活潑的小宇宙,刺激僵滯的大宇宙。這方面我是肯定青峰和許多獨立創作者的。但這還不夠,因為他們的「真」,於善、美還有不足;當然大家都會不足,問題是你有沒有向大美、上善追求的願望?

  真、善、美能否鼎足?藝術與道德的矛盾能否統一?小宇宙與大宇宙能否交感聯集、融會貫通?能否貪心一點,通通都要,別只偏執一隅?

  主流偽善,而獨立藝界多太強調「自我」的方面,我不滿意,所以我在網上吵這個吵了十年,也努力修正一些過當的見解,盡力抹除觀念給我造成的盲點,至今,大致整理如上,還有待更進一步的討論、更進一步的透明。

  回到〈小宇宙〉,我認為這不是蘇打綠最好的作品,也不是這一類詩詞的一流之作。問題不在音樂,而在人生與文學。怎麼說:謹以我第一個想到的同類詞作,辛棄疾的〈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為對比:

  遶床飢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髮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這闋詞的章法與〈小宇宙〉很接近吧?以景寓情、由景至情,轉到山水今昔,最後再合出一片意象:稼軒老人房間、英雄棄疾身邊的「想像空間」──「眼前萬里江山」。

  95.10.22初稿(v1.0)
  95.10.25二稿(v1.1)
  95.10.26三稿(v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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