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五,十一月十日下午,又去聽張元老師的《資治通鑑》選讀。第一節課中,老師問:「看到一段資料的時候,我們要做什麼?」

  同學沒人答,我也忘了。老師說:「我們要對資料問一個問題,然後從資料裡找出解答。」

  我們正在讀的是《資治通鑑》卷八十八,晉紀十,原文如下(胡三省的注文就不引了):

  石勒築壘於葛陂,課農造舟,將攻建業。琅邪王睿大集江南之眾於壽春,以鎮東長史紀瞻為揚威將軍,都督諸軍以討之。會大雨,三月不止,勒軍中饑疫,死者太半,聞晉軍將至,集將佐議之。

  右長史刁膺請先送款於睿,求掃平河朔以自贖,俟其軍退,徐更圖之,勒愀然長嘯。中堅將軍夔安請就高避水,勒曰:「將軍何怯邪!」孔萇等三十餘將請各將兵,分道夜攻壽春,斬吳將頭,據其城,食其粟。要以今年破丹陽,定江南。勒笑曰:「是勇將之計也!」各賜鎧馬一匹。顧謂張賓曰:「於君意何如?」

  賓曰:「將軍攻陷京師,囚執天子,殺害王公,妻略妃主。擢將軍之髮,不足以數將軍之罪,奈何復相臣奉乎!去年既殺王彌,不當來此;今天降霖雨於數百里中,示將軍不應留此也。鄴有三台之固,西接平陽,山河四塞,宜北徙據之,以經營河北,河北既定,天下無處將軍之右者矣。晉之保壽春,畏將軍往攻之耳。彼聞吾去,喜於自全,何暇追襲吾後,為吾不利邪!將軍宜使輜重從北道先發,將軍引大兵向壽春。輜重既遠,大兵徐還,何憂進退無地乎?」勒攘袂鼓髯曰:「張君計是也!」責刁膺曰:「君既相輔佐,當共成大功,奈何遽勸孤降!此策應斬!然素知君怯,特相宥耳。」於是黜膺為將軍,擢賓為右長史,號曰「右侯」。

  接著老師就開始分析張賓的對策。四個部份:

  一、首先探討己方的名聲與處境:「將軍攻陷京師,囚執天子,殺害王公,妻略妃主。擢將軍之髮,不足以數將軍之罪,奈何復相臣奉乎!去年既殺王彌,不當來此;今天降霖雨於數百里中,示將軍不應留此也。」

  二、分析形勢,擬定戰略:「鄴有三台之固,西接平陽,山河四塞,宜北徙據之,以經營河北,河北既定,天下無處將軍之右者矣。」

  三、研判敵方意向,推論計畫之可行:「晉之保壽春,畏將軍往攻之耳。彼聞吾去,喜於自全,何暇追襲吾後,為吾不利邪!」

  四、提出執行步驟:「將軍宜使輜重從北道先發,將軍引大兵向壽春。輜重既遠,大兵徐還,何憂進退無地乎?」

  「結構是不是很完整?思考是不是很精密?」老師還說:「我們要問的不是他的意見是什麼,而是這些意見背後的思考。」為什麼張賓會這樣想?石勒為什麼笑納了?

  「這裡我們就不得不佩服王夫之,人家所想到的、看到的,境界比我們高出不知道多少!」

  張元的通鑑課講義,都是選錄幾段正文(含胡三省注),然後附錄王夫之《讀通鑑論》的相關篇章。網路上找不到《讀通鑑論》文本,我且用掃瞄的貼在下面:



  「可以知地氣,可以知天情」,「非其地而闌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老師鏗鏘有力地念出這幾句,說:「這就是王夫之要說的話。各位說,現在的史學家,會想到這些嗎?」

  同學沒人舉手。我注意了一下大家的表情,有些人是茫茫然,有些人是若有所思,還有些只是聚精會神等老師說下去,只有我在笑,歡喜、得意、會心的笑,眼瞇得很細,嘴翹得很彎;我聽到精彩的講演,都是這種表情。這時,老師大概注意到我了,便請我說說我的看法。

  我記得這問題我以前已回答過一次了,便道:「我們甚至不敢去想這些,因為太玄妙。」

  「這位同學講得非常好。」老師又問了一下我姓名──他是記得我的,只是忘記名字了。「現代的史學不會、不敢去想這些。什麼地氣、天情,你說玄妙也好,玄虛也好,可是這就是傳統史學,這就是太史公所講的『天人之際』。」

  「現在我們對這些可能不重視,可是那時候這是和大家緊密相關的。而這種思考方式,我們學得來嗎?」

  眾人默然,或搖搖頭。我也笑著搖搖頭,心下卻想──但是我想學!

  「我們學不來,我們也不必同意,但是我們──至少該能學會去欣賞吧?」

  我笑著點點頭,沒去注意其他人的反應。

  「這就是傳統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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