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我們自己的歌?

  英美歌曲流行的民國六十年代,李雙澤登高一呼「唱自己的歌」,而後有民歌運動的發軔。那是一段我尚未追蹤的歷史。且先不論他們後來做出了什麼成果、留下了多少影響,單就「唱自己的歌」這五個字,已足發人深省,且猶足發人深省。

  二零零五年三月,民歌時代最傳奇的歌手,卑南族胡德夫第一張專輯《匆匆》出版,我很快買來聽了,聽了以後,感動良久,尋思良久。

  胡德夫是一個,容我這麼說:已臻化境的歌手。《匆匆》十二首歌,有國語,有台語,有英語,有卑南語;原住民的語文我無法評論,但他的中文與英文,都絕對能當得「純正典雅」,沒有文化素養,寫不出來的。而同時,這所有的創作與翻唱,都是胡德夫,都是他發明的「Haiyan Blues」,原住民的文化之美,漢語之美,英語之美,西方音樂之美,都由他冶於一爐而發揚出來,也因為他而更豐富了。胡德夫真是唱出了自己的歌。

  然後我就想:那我們呢?胡德夫,一個原住民,中文比一大堆漢人都好;人生哲學的體會與實踐,也比不知多少身邊一大堆東西方經典的我們通透。聽胡德夫,台灣漢人應該感到羞愧;我聽胡德夫,就很是自慚形穢。

  我是什麼人呢?在台灣問這個問題,我通常會說,我是外省第三代,不會說自己是漢人,雖然我算是漢人──為什麼呢?一方面,漢民族的認定範圍,從來是寬泛的,而且漢人太多了,沒什麼好強調的;另一方面,我也實在不好意思大聲地宣稱自己是漢人,因為,我怕自己不夠格。

  就算我是漢人,我傳承了多少漢文化?

  我們這一代的城市之子,雖然還說中國話、吃中國菜、過中國年節,但中華文化在我們生活中的濃度,是越來越稀薄,幾乎不成樣了。

  鄉下人,或者有鄉下淵源的台灣人,或許還能說,我們有媽祖出巡、八家將、放天燈、過火、炸寒單,我們有閩南語、客家話,我們有歌仔戲、布袋戲、南管、亂彈,我們有稻米文化茶文化......

  但我有什麼?我這個台北人有什麼?什麼是屬於我的呢?有什麼,可以讓我覺得,自己和一個偉大的民族是一體的呢?

  現在我可以跟你說:漢字,中國的文學、歷史,儒家、道家的思想,還有許多走在我前面的文化人。但這些,可不是中小學老師照本宣科的那一套;我是高中以後,一半因為興趣,一半因為遇到好的老師和啟蒙書籍,才得以逐漸領略其中奧義的。換句話說,我是「半路出家」;在沒想要搞懂那些傳統經典之前,我也和一般的小孩一樣,看漫畫、打電玩,跟連續劇跟卡通,或許追個什麼偶像,而討厭學校。

  而且,就算我想要傳承漢文化,我能傳承多少?琴棋書畫──琴,國樂我不懂,戲曲開始喜歡看了但還是外行;棋,象棋還可以,圍棋不敢學;書,毛筆字我從未認真練過,草草練過也未曾,觀賞故宮精品,也只彷彿能看到皮毛;畫,喜歡是喜歡,但也不懂,也沒練過。禮儀呢,只剩下意思到了就好的祭祖;武術呢,小說看得不少,就是沒練;山、醫、命、相、卜五大方術,僅止於一些概念;飲食,「吃」自然是懂的,但其中種種門道和講究就不一定了。

  於是,我在追尋傳統的過程中,一再感到身為現代人的鄙陋。

  都說台灣人缺乏美育,也不重視美育;批判這些是很容易,問題是:我們有什麼辦法?你能如何改善?你就懂藝術了嗎?如果我想懂,我要怎麼去懂?

  我相信萬事要從自己做起,所以我自問:「我要怎麼去懂中華文化?」

  讀經史、學書畫、聽戲曲、練氣功、上市場下廚房,多識草木鳥獸,好好生活,處處留心。嗟,誰有那麼多時間!又哪有那麼多資源?

  而且,就算你有時間有資源又不愁吃穿,你也還是只會成天上網熬夜打電動的啦。台北市是什麼地方?現在又是什麼時代?上列諸項,你只要有心去找,一定找得到老師,或許還免費,但你會去嗎?人是很懶惰的,就算老師就在你家,你也不一定會去學,我就沒學到我老爸老媽的廚藝。

  但是,有些地方,有些人,上述這些,從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會了,就算不精通,也都懂得大概。以前的社會──或者說理想中的古代──是有著這文化氛圍的。小時候,我聽《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這一夜,誰來說相聲》,當時只覺得好笑又好聽,如今回顧,多少藝術、多少中華文化在裡面!

  所以,我從高中開始,就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去吃透我們的傳統文化,然後也創作出一些可以承先啟後的東西。所以,我從大學開始研究詩詞,並且立志要讓古典文學在現代流行歌曲中發皇出新的活力。

  然而,話說從頭,你或許也會問:為什麼我會那麼想去追求「傳統」?

  一句話:曾經滄海難為水。

  古人的精神生命,曾經那麼豐富;精神空虛的現代華人世界,又丟掉了那麼多遺產,也沒從西方學到多少精神。不說大環境,就說我自己,我真正讀過經典、看過好戲、聽過好歌了,而日日耳目所及,市場上儘是一些俗濫的東西,教我如何不難過?及見非主流的藝文界人士,做一些號稱復古又創新的跨界或前衛或實驗作品,努力又用心,卻也常根本搞錯了古典,又教我如何不嘆息!而我自己呢?就算是日常生活,和我見過的一些有學問又有品味的前輩相比,都實在遠遠不及。

  簡而言之:我想活得豐富,而對我來說,最親切又最豐富的寶藏,是漢文化,所以我想追求它。

  可是,漢文化就真有我想要的東西了嗎?

  就拿歌唱來說吧。我們民族最原始的歌謠是什麼?有什麼樣的歌聲,能像胡德夫那樣,就承載了整個文化的情感與滄桑,而且全然地當代,全是現代人的心聲,又有藝術的深度與厚度?

  我聽過台語、客語歌,但是不滿意。當代的,雜質太多;古早的,也都已是近世農業社會的產物,遠不如還保有「巫性」的原住民文化純粹。

  什麼是「巫性」?一種能與造化相通的心靈的歌聲。都是人類,為什麼原住民個個能歌善舞,漢人就沒那麼行?是不是因為,我們漢人,已經遠離自然,喪失「巫性」很久了?再加上百年來的西潮,以及華語歌曲的流變,以致今天,我們竟然不知道,最原始的漢語之歌,是什麼樣子,也不會唱了?

  上古時代,漢人很會唱歌的,孔子就很愛唱歌,普通人也能隨口編歌。後來,政治發展,上層的廟堂音樂僵化,下層不登大雅之堂的音樂被輕視,戰亂又讓不知多少最精華的音樂失傳。再到近現代,音樂的地位是有提升了,然而,綜觀百年來我們聽得到的各種漢語流行曲,即是佳作,也多只長於「人文」而短於「巫性」與「神聖」。

  著有《易經美學十二講》的姜一涵教授,認為人類智慧有三角:原始的「巫性智慧」,社會化的「人文智慧」,以及宗教的「神聖智慧」。我認為,以這三角論列音樂,再恰當不過。西方古典樂以虔誠的信仰和嚴密的數理達到了「神聖」,世界各處原始社會中,還保持著「巫性」,歷史悠久而且文字一貫的中國,則「人文」最發達。但,人文是會變遷的,今天的人文,與五十年前、一百年前,都已太多隔閡,而且,我們今天,怕是連「人文」也欠缺了。

  胡德夫的歌曲,巫性、人文、神聖,幾乎三者兼具了──只有神性還差一點。要論他對原住民歌曲的貢獻,即使我沒有研究,我敢說,是他補上了「人文」這一角,而在幾十年傳統與現代的掙扎中,接近了神性。我們漢族呢?

  我聽京劇、崑曲,我真喜歡,真是欣賞,可是我不會唱,我學不來。再者,許多唱詞,意境與思想都還大有改進發展的空間。

  我聽民歌時代的國語歌,最好的一批作品出自李泰祥,他也不是漢人。其他,就是基督徒梁弘志在「神聖」有其獨到之處,及羅大佑石破天驚的「人文」。

  我聽《大陸尋奇》之類節目裡偶爾播放的,山野之間的吟嘯,想到一些文章寫說,他們在陝西旅行,旅程中突然聽到一陣秦腔,頓時,一種悠遠至極的共鳴,在心底蕩漾開來......

  或許這就是我想要的。可是,那古老唱腔的傳承者中,有胡德夫這種境界的創作者嗎?我現在還沒聽說,我很期待。

  聽來聽去,近者不滿意,遠者不可及,現在,我在聽的是三四十年代上海的時代曲。

  周璇、白光,那個大時代,造就了這些歌者。那年代的詞人,也是在西風東漸、新舊交替的劇烈動盪中出來的。他們有舊學素養,有西樂新知,又有亂世的歷練,以及上海這個市場,實在產生了不少金曲。那時的歌曲,韻味深長,看似簡單,但越聽越有味,尤其一些狀聲詞、襯字的運用,真是太美了。他們是怎麼做到的?我們有辦法在那基礎上再進一步,做出更好的,更能發揮漢語之美,達到三種智慧,而且能在市場上成功的嗎?

  我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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