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T歷史板上,有人對〈秦國的立國精神〉問「何謂立國精神」,我想了一下,理出一個輪廓,又聯想到儒家思想裡面的正名問題,竟發明了一個新的觀點。

  什麼是立國精神呢?我們先把「國」字作最廣義的解釋,即一個團體,如我們說「誰跟誰是一國的」那種也算。立國精神,就是一些能夠團結、凝聚一群人,讓他們一起立而為國的價值、信念、傳統、訴求--也就是精神。

  在秦國,我想,可以說是周平王的一句:「秦能逐戎,即有其地。」嚴酷的生存、發展、鬥爭,讓人熱血沸騰,讓人親愛精誠,但又不只是暴力、征服,還帶有捍衛、發展華夏文明的使命在。

  在楚國,是《左傳》裡記載的一句:「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這句話被連橫抄到《台灣通史》序,也被用到〈美麗島〉歌詞,都引得很好,它是真實的描述,美麗的字面下是數不清的艱難過程,也因此更顯浪漫。

  而在整個周文明,是《尚書》裡記載的那些,是王官所傳承的宗法、封建社會的價值,孔門發揚了其中的精義,讓這一套在後來兩千多年中持續被統治者與儒生奉以為教。

  在雅典,是自由民主;在斯巴達,是勇武剛健;在羅馬,是紀律與榮耀;在阿拉伯,是伊斯蘭;在荷蘭,是海洋貿易;在英國,是光榮革命《權利法案》的制衡精神;在法國,是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是《馬賽曲》;在美國,是《獨立宣言》;在日本,是明治維新以降日漸建構完整的武士道民族主義;在韓國……北韓有主體思想,南韓……我看不太出來。儘管這些價值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同與貫徹,儘管它們本身未必對,但它畢竟是普遍根植在這些國家裡面的東西,一種圖騰、象徵吧。

  也有不具備立國精神,或者那一套說法很粗糙的國家,像是魏晉南北朝、五代十國的亂世,大多根本只是軍閥,為了羈縻人心,拿儒家那一套來哄人而已;穩踞綱常名教正統的南朝,政治腐敗到骨底,但北方依然帶著自卑感地對南方嚮往,也沒人有另立典範的氣魄,為什麼?百姓和士林嚮往這一套。

  於是問題來了。

  第一、立國精神名不副實,如之何?第二、舊有的價值、信念如果在新時代不適合了,怎麼辦?

  先講秦國。

  秦國在襄公之初的一百多年,無疑是很親愛精誠的,全國上下一心,生死與共,要打天下啊,國君都戰死沙場,你還能說什麼。然而到穆公的時代,戎人由余前來考察,就看到而批判了「尚禮義」之中原文明的許多虛假,以及貴族階級的奢侈--看得出,秦國統治集團已經開始腐化了。穆公大驚,竭力策反,終於招降了由余,之後吞并西戎。在征服之外,由余帶來的「野蠻與文明」的問題,穆公有沒有思索,有沒有處置呢?

  我相信一定有。如何維持秦國的立國精神,如何讓秦國繼續走下去,以穆公的智慧,他不會不處置。不管怎樣,霸西戎,應可說是秦立國之後第一個轉捩點。

  然而這不可能阻止統治階級的腐化傾向,很簡單,生活安逸了。到孝公的時代,商鞅變法,更讓這精神變了質。

  商鞅變法集中了君權,它不僅侵奪貴族的利益,也侵奪庶人的自由。秦國早期能上下一心,是因為上下同欲;到了戰國時代,則愈來愈只是下層單方面地為上層的欲望服務--雖然法家也能制定很多便民、利民的政策,但根本上還是在為國君的意志運作。從此以後,我會認為,秦國統治者對他們立國精神的態度,便不再是維護,而是消費,無盡的消費。這種情況,至始皇而極致;如果扶蘇繼位,或許還可能有些轉型的思考(因為他沒繼位,所以我們總能說有這種可能),但繼位的是胡亥,事實上是趙高李斯,然後就垮台了。

  楚國也是一樣,「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很偉大,但當社稷穩定,步入已開發社會後,你該來點新的了吧?然而沒有,後來他們有沒有再講這一套我都很懷疑。於是楚國貴族豪強作威作福,民變不絕,幾百年都很亂,治也只是一時,然而政府控制力的不足也造就了多元的思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亡秦的不是「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是浪漫、反威權的楚文化。然而當帶領它的項羽自己成了威權時,項羽還是按自己好惡胡亂封建一通,終於被劉邦打敗。項羽是敗在楚文化在政治上的幼稚與薄弱,他把不適當的、過時的東西拿來當「立國精神」,自己也做不到。

  整個周文化、華夏文明「綱常名教」的弊病就更不用說了,今天我們還沒真正釐清。這又牽扯到「過時」的問題了。

  原有的過時了,你要有新的,要轉型;原本的一套,不是拋棄,老祖宗的事蹟,仍然是我們的精神遺產。但是,如果你搞不出新的東西來,或者你自己明白你那套不行,通常,人會選擇強調「先民精神」的價值,因為他沒有其他可以說的了。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就陷入了這個死結。

  「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就是這樣。馬世芳先生曾說,台灣如果真的獨立,〈美麗島〉當為國歌,我不以為然。察〈美麗島〉的背景是民歌運動,而牽扯上訴求民主改革的黨外運動,但〈美麗島〉歌曲本身的情感傾向,卻是農業社會的、復古的。如果我們用這種歌曲作為精神支柱,那是在已步入工商業社會、而且還要繼續全球化的現代台灣逆向行駛;一句話,它潛伏著反動思想。

  當然,農業、人倫、自然生態很重要,也是我們的本,但我們擁護這些的動機是前進的,還是反動的?重點在心態。而這,似乎也可以詮釋台灣政治運動、社會運動的矛盾:一方面要前進,但其實對復古還是抱有幻想。政客察覺或不自覺地利用了這點,知識份子裡面分得清這些的也不多,價值遂亂。

  誠然,現代化過程一定會讓人引發這種矛盾的情感,我也不例外。但是,腦筋還是要清楚,審時度勢,量力而為,該怎樣還得怎樣,不能怎樣就想點別的辦法。不過,談何容易?就算我現在把這道理講透了,我自己也未必能做到。

  而這和「正名」的關係何在呢?

  《論語‧子路》: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儒家思想的支持者、反對者與使用者,通常都只看到它的一面,而忽略了相對的另一面。

  孔子當時為什麼說這話?當時衛君(出公)的父親蒯聵流亡在外,衛人擁立出公,卻拒絕蒯聵回來。這在以親親宗法為「立國精神」的周文明圈是說不通的,你不處理這個問題,你的「國本」就不可能鞏固。這就好比,靠軍事政變上台的民主國家政權,他無法面對憲法,統治也就名不正、言不順、事不成、禮樂不興、刑罰不中,總之就是無法得到認同,人民也無所適從。

  那麼,該怎麼「正名」呢?兩種方法。一種,是遵從「憲法」,讓自己的言行舉止符合它,並且忠實處理自己所有的「不正」,以博取自己的心安理得,與人民的認同。另外一種,是把原有的憲法推翻掉,自己另外搞一套,或者把原來那套修改一下,改到可以為我服務,然後我根據自己立的規矩行使統治,自然就「名正言順」了。

  古今中外絕大多數政權,包括我們這個島上的,採取的都是第二種。問題是,你上層搞的那些,只想到自己,不想到人民,人民自然不會認同,我們也不會買帳,於是事仍然不成,禮樂比不興更糟,刑罰比不中更壞,人民只要情況允許就根本不甩你了。

  反對儒家、反對當今政治的人,都會這樣講。問題是,孔子的原意是什麼?孔子主張的「正名」是第一種啊!我們看他的後半段話:「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古今中外所有在「立國精神」上面玩弄概念偷換的政權,從以名教桎梏人心的古中國,到軍國主義的日本,到今天以自由民主包裝霸權的美國,他們在「正名」上的錯誤,歸根結柢,就是「苟言」而已矣。

  對抗這種虛偽,古中國出了道家思想,現代世界出了後現代主義。然則,批判國族神話畢竟還是很容易的事,如果換成你是當權者,你要怎麼團結民眾,你能怎麼發明一套「立國精神」?

  放任自流嗎?那如果庶民社會已經自己形成了一種精神、一種風氣,像香港歌曲〈獅子山下〉那種「同處海角天邊,攜手踏平崎嶇」的市井文化,或像台灣中小企業胼手胝足的活力與成就,你要怎麼因勢利導?如果這風氣發展有了不對的苗頭,像南韓暴發戶心態的我群主義,你怎麼辦?

  所以,「治大國如烹小鮮」,中國傳統的政治學,實在是有它微妙的至理在的。我從高中開始決定不要輕信五四以來那些簡單、廉價的對儒家思想的批判,我的心態對了,現在它給我回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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