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詞話

    總論

    第一章

    1、一切從動機開始

  藝術創作,最重要的條件是什麼?

  天份?努力?環境?運氣?還是經濟、器具?

  我認為,是「動機」。

  任憑你有多好的物質條件、才華技藝,如果你不想寫,你就不會去寫;勉強要你寫,你也寫不好。李白有一二好處,杜甫不能道;杜甫有一二好處,李白不能道,為什麼?通常人會說,那不是他們的風格、他們不是那種氣質;我會說,是因為他們沒有表達那種氣質的動機。

  為什麼我們會在某個時候,想唱某一首歌曲?一定是我們有著某種動機,而歌曲內涵的聲調,可以將你的動機引而發之,成為情感的紓解,與一切同感者共鳴。同理,當我們欣賞一首歌曲,或任何一件藝術作品,乃至任何生物的言行舉止時,我們也不應只看它本身的面貌,我們還要能觀察、理解它背後的動機。這樣,我們對藝術與人生才能有更深入、更精彩、更確實的體會;我們的共鳴,也才能更醇厚、清澄、永遠。

  (如果你是學術中人,上面那一段話,也可以改寫成:除了看文本的內容,還能瞭解它背後的脈絡,這樣才能確切地掌握其中的學問;輪到你自己寫作時,你也才能衡量自己的能力與當下的脈絡,以最適當的方法,從最關鍵的一點切入。)

  動機從何而來?我想,是「不滿」吧。不滿,可以是疑惑,可以是飢渴,可以是厭煩,也可以是各種的「還想更好」。

  因為不滿於孤寂、淺陋,並且有著各種需求,從物質到精神,從迫切到長遠,我們的祖先發出各種聲音,以溝通人我、溝通人與自然,從而發展出了一套套愈發精緻的溝通形式,如語言、文字、禮樂、詩歌,以及本書要談的流行詞曲。

  我從公元2001年開始研究流行歌曲,到現在2007年,我每詢問人家對當今華語流行音樂的看法,答案大都是「沒有韻味」「無聊、俗套」「只會愛來愛去、抄來抄去」「幼稚、浮躁」「只想賺錢」之類。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很多人從商業環境、市場經濟的觀點來解釋,也有人從教育文化的淪落來立說,但有沒有更根本的原因?

  本文提出的「動機論」,或許可以幫助我們釐清原因,如:行業之內缺乏創新的動力,行外有真誠創作動機的人,又或缺乏創作所需的才能、知識、技術、財力等條件。但我想要的不是建構一套能自圓其說的理論──那能有什麼用?

  我想要的,是「拿出辦法」。本書從頭到尾要做的,就是研發你我都能實踐的,突破種種現實迷障,洗練出我們真實歌聲的具體辦法。

    *    *    *

  公元六世紀,南朝梁武帝時,社會流行五言詩,士人在大小宴會上都得賦詩,否則就要被輕視。有一次,武將曹景宗戰勝歸來,梁武帝在皇宮與群臣宴會慶祝,會中自然也要作詩。怎麼作?分派韻腳,你分到哪幾個字,就要用它來押韻作詩──像這樣的聯句詩會,一直到近代都還是很流行的。於是君臣輪流唱和,而曹景宗喝醉了,也要參加;皇帝說,你技能很多,何必在詩上爭能?意思是勸他不必在文士面前獻醜。曹景宗不依,堅持要作,皇帝便給他剩下的「競、病」二韻──這是一組不好押的險韻。結果曹景宗寫道:

  「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

  舉座無不驚嘆。史家范文瀾說:「這確是南朝唯一有氣魄的一首好詩,比所有文士作的靡麗詩都要好得多。」[1]

  我特別喜歡這個故事,尤其欣賞曹將軍詩裡詩外橫溢的豪氣與「戰意」:什麼時候詩歌變成只會虛矯做作、寫美女色情了?又什麼時候詩歌成了你們貴族文人的專利?我,老子我就不信這個邪。且看我來一首慷慨雄渾的真詩,把你們通通幹掉。

  那個時代的主流詩歌是怎樣呢?「誰知日欲暮,含羞不自陳」、「不辭紅袖溼,唯憐綠葉香」一類非羞即憐的「宮體詩」,物化女子和小人自我物化的情況,和現代的許多流行歌曲一樣,都不過是為人猥褻的慾望服務,美其名為情愛,其實是抹殺或乾脆自我放棄了人的主體性;所異者,表象而已。

  那些耽溺於靡靡之音的人,有什麼可以作出好詩的動機?除了總也還不算窮奢極欲的酒色財氣,或是還可以更哀愁、更美麗的自憐自艾,他們還能有什麼不滿?沒有、沒有。於是,曹景宗有了不滿,有了強烈的動機,而因緣際會,借酒發揮了出來。

  我特別欣賞這首詩,因為我也不滿,我也有「戰意」,我還更想要把當今流行文化之中的一切迷思、妄念都予以摧陷廓清。然而,曹景宗和他的詩,就有我嚮往的這麼偉大嗎?歷史記載,他雖勇猛,也只是一個好爭功逞能的武人,也沒留下其他可觀的作品。而我如此解讀他,拿來宣傳自己的主張,又會不會有過度引申的弊病?而且,最重要的:有用嗎?

  曹景宗這首詩雖震驚了眾人,我們讀起來,也相當感動,甚至振奮;然而,在當時,他改變誰了嗎?

  我們假想一下:如果你是當時座中的一個貴族,一個享受種種既得利益的、主流文化的經營者兼創作者,你會不會因為被這首詩感動,而去徹底改變你的人生觀、處世方式與創作路線?

  梁朝的那些人沒有,到陳朝也沒有,到隋朝南征把他們的集團都打倒了,還是沒有。直到唐詩大興,江南才又出現好作品,然而那已是另外一個時代、另外一批人了。

  前幾年也有一個類似的例子,得年僅二十三的宋岳庭〈Life is a Struggle〉[2]:

  正當我睜開雙眼 踏入這個世界
  媽媽給我生命 現在讓我自生自滅
  這讓我恐懼 在我的眼裡每個人都戴著面具
  回想過去 難道生命就是這樣延續?
  我抽煙抽得我的肺都黑了
  就像整個社會被人心籠罩著它也是黑的
  我背著宿命的十字架
  也渴望power, paper and respect
  我想這大概就是human nature
  ......

  這真是一首用生命的痛苦和敏銳寫成的繞舌傑作。它的流行不是經過唱片公司的宣傳炒作,而是經由網友製作的Flash動畫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來的,還得了2004年金曲獎的最佳作詞,專輯也是在動畫流行後才翻紅。然而,這首曾經給我們震撼與感動的歌,有影響了多少流行音樂創作者嗎?有讓哪位唱繞舌的也寫了一首夠好的真東西嗎?[3]如果沒有,為什麼?

  動機。

  曹景宗和宋岳庭在詩體和樂風上都沒有革什麼命,他們只是用既有的形式來表露心聲,然而,強烈的動機、恰逢其會的才氣,就讓他們凝煉了自己不完美生命中最精粹的神光,體現了一種革命性的英雄氣魄,挑戰了那些主流,對抗了那個時代。這樣的詩歌,這樣的不滿,這樣的真,這樣的「幹」──這才是力與美,才是我們會真正為之感動而讓它傳遍網路的東西。再過五十年,還是會有人記得「何如霍去病」和〈Life is a Struggle〉;我這種人,也會讓大家記起它。

  為什麼我們想聽歌?因為種種不滿,因為我們想從中得到紓解或補償。有不滿就有欲望,有欲望就有動機,但有動機卻不一定有行動,有行動也不一定有結果,有結果也不一定成功,成功者也未必就能真正達成你的願望,何況你的動機可能一開始就不是純粹善美的。所以,有愈發淫佚虛矯的宮體詩和商業歌曲流行,有帶著各種醜陋心理的作者存在,造成各種無明妄念,混淆我們的美感與價值觀。相形之下,那些純真而優秀的作品,便顯得格外可貴。

  所以,市場也一直在呼喚純真,設法塑造純真、消費純真。但想也知道,為名利而純真,這動機就不純真;為純真感而純真,也不是純真。那到底怎樣才能純真,純真地寫出你想寫的、聽到你想聽的?

  下一節,我們就介紹一套可以認識、處理這個問題的基本心法。

  而在這一節的最後,我想引一段胡適早年的新詩作結,願大家追想一下,是什麼樣的情感、什麼樣的動機、什麼樣的際遇,才成就了這樣的表達,這樣的「幹」;而你我,又可以如何「接著幹」。

  他們是誰?
  三個失敗的英雄,
  一個成功的好漢!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他們幹了些什麼?
  一彈使奸雄破膽!
  一彈把帝制推翻!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他們不能咬文嚼字,
  他們不肯痛哭流涕,
  他們不屑長吁短嘆!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他們用不著記功碑,
  他們用不著墓志銘,
  死文字贊不了不死漢!
  他們的武器:
  炸彈!炸彈!
  他們的精神:
  幹!幹!幹! [4]

  註釋:

[1] 范文瀾(1893-1969),中共歷史學家。引文出自〈南朝文化的發展〉,《中國通史簡編》第二編,我手邊的這部書是戒嚴時期台灣的翻印版。

[2] 宋岳庭(1978-2002),生於台灣,留學美國,二十三歲,死於骨癌;過世之後,母親收集其遺作,由原動力唱片出版。相關資訊見http://www.my-voice.com.tw/,這裡再附上一個〈Life is a Struggle〉MV連結:http://myweb.hinet.net/home13/coolthinking/fun13.htm

[3] M.C. Hotdog也有一首〈Life is a Struggle〉向宋岳庭致敬。歌詞片段:「我的生活 放蕩 每天 抽/我的生活 放蕩 每天 摸/我的生活 放蕩 像隻 狗/我的生活 放蕩 我的生活」

[4] 胡適,〈四烈士塚上的沒字碑歌〉,《嘗試集》,1920。這是一首歌頌辛亥革命烈士的新詩,也是中國最早的一批新詩之一。白話新詩、現代詩至今八十餘年,能如此使我熱血沸騰者,屈指可數;其原因,也是在「動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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