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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報載,詩人余光中先生肯定今年指考國文考題〈諫逐客書〉,曰正可「借古諷今」,值得喝采;李素真老師亦援引文句,借這歷史上的重要名篇,對當局批判了一番。但筆者以為,〈諫逐客書〉真正的好處,並不在表面可見的文采、理據,而是在它所隱含著的:接球、做球的政治智慧。

  一般教學遵照《史記.李斯列傳》的說法,認為〈諫逐客書〉的背景是「鄭國渠事件」:韓國以水利工程師鄭國為間,勸誘秦國修築水渠,以消耗秦的國力;工程中鄭國身份敗露,秦宗室大臣因而上書說:這些外來的客卿大抵都是為其主游間於秦的,「請一切逐客」;李斯亦在議逐之列,於是李斯寫了這篇文章。然而,根據《資治通鑑》的考證與記載,鄭國渠完工的時間是公元前二四六年,李斯上此書卻是在公元二三七年;逐客令另有其背景,鄭國渠事件或只能說是其遠因之一。

  真正引致逐客令的導火線,是嫪毐之亂。嬴政即秦王位時(前二四七年)十三歲,當時國家大權悉委任於相國呂不韋;嫪毐是呂不韋介紹給太后的「面首」,得寵封候,恣意妄為,廣收黨羽。前二三八年,嬴政在蘄年宮舉行成年冠禮,嫪毐恐懼秦王親政後會整肅自己,於是發動叛亂,而被早有準備的嬴政平定,然後嫪毐被五馬分屍,太后被軟禁,呂不韋被放逐到巴蜀。嬴政接著要大舉清洗其餘黨,呂、嫪都是外國人,秦宗室大臣也勸秦王逐客,於是嬴政下了逐客令,也罷了李斯的官,然後才有〈諫逐客書〉。

  我們還要考察李斯當時的背景。李斯,楚國人,少時為鄉中小吏,他看到廁所裡的老鼠又瘦又乏、饑饉慌張,而糧倉中的老鼠飽食無憂、又肥又大,覺得同樣是老鼠,為什麼差那麼多?就是因為處境不同;所以我一定要找到大靠山。於是李斯開始成為一個政客。然後他去拜荀子為師,學成後入秦投奔呂不韋,也得到嬴政賞識,拜為客卿,負責重金招攬天下名士,有不從者,謀害之。

  所以,逐客令一下,基於政治生命的生死利害,李斯必須向秦王輸誠,也要為所有客卿辯護;而因為他本人主管這一塊業務,他上書是名正言順的。那麼,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大王要肅清呂、嫪的黨羽,但並非所有客卿都是間諜、亂黨,若有忠心的客卿如我,大王沒有理由不接納;鄭國渠事件時大王還年輕,現在也還年輕,難免衝動。宗室大臣之類「本土派」,藉這機會大叫逐客,顯然是惡意排擠,但他們就是和大王一條心的了嗎?大王也不會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貨色、懷著什麼鬼胎,也不會想被宗室包圍。再者,歷史也都能證明招攬客卿是對的政策。所以,我是可以說動大王的,因為我的理念、利益和國君利益一致。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把球做得漂亮,讓大王睿智地「醒悟」,讓本土派無從反駁,也讓其他客卿感謝我。

  於是,我們看到了〈諫逐客書〉這篇千古名文。但我們還應該注意他沒有寫的東西:李斯通篇沒有明顯為自己辯護,也沒有批評、諷刺、開罪本土派,更沒有談論鄭國、嫪毐之類敏感案件,這些都是做球的技巧。李斯是從天下大事、國家利益、發展的硬道理立論,從形勢、理性、感性等各個層面說服秦王,而他個人的利益,也就隱含在其中。最最重要的一點,是李斯站在秦王這一邊,而秦王可以挺他,也挺了他;如果當時掌權的是「本土派」,李斯寫這篇文章的下場,就只可能是放逐、下獄或者死亡。

  而我們後人在教室裡讀這篇文章時,有講到這麼多嗎?似乎沒有。我高中時,老師也只講到它的文學技巧;上述這些「政治藝術」的部份,是我讀了幾年歷史系才慢慢品味出來的。而我相信,古文兩千多年來的傳承中,那些真具慧眼的儒者,都會如此講究文學的政治應用,這也才是我們真正該學習的。〈諫逐客書〉顯示的是一個下位者應對強勢者的技藝,它的表面是戰略思想、文辭章法,裡面是政治權謀、博奕心術;我們學到了它的正面,就可以在適當的時候發聲,遂行自己的理念和利益;學到了它的反面,我們就可以破解各種政客言論背後的意圖;表裡正反都學到,我們才可以成為一個具有真知灼見的士人,或者,公民。

  古代讀書人習文,絕大多數都是為了從政,經典如《四書》提供我們道德準則,老、莊提供我們哲學情思,而〈諫逐客書〉一類文章案例,提供的就是現實策略。今天我們呼籲大家重視古文教育,只從人格、性情、溝通表達等方面訴求是不夠的;如果有人問我「學文言文有什麼用」,我如果不說「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也可以回答一項絕對有用的,就是:政治。想批評教育當局刪文言文是愚民嗎?那麼,就讓我們自己精明起來吧。



  以上是原版,下面是登在報上的刪節版。

千年的智慧 看李斯怎做球

【聯合報╱胡又天/歷史系學生(台北市)】
2007.07.07 04:00 am

據報載,詩人余光中先生肯定今年指考國文考題〈諫逐客書〉,曰正可「借古諷今」,值得喝采;三日民意論壇,李素真老師亦借這名篇對當局批判了一番。但筆者以為,〈諫逐客書〉真正的好處,並不在表面可見的文采、理據,而是在它所隱含著的:接球、做球的政治智慧。

一般教學遵照《史記.李斯列傳》的說法,認為〈諫逐客書〉的背景,是韓間誘築水渠,耗秦國力的「鄭國渠事件」。然而,根據《資治通鑑》,鄭國渠完工的時間是公元前二四六年,李斯上此書卻是在公元前二三七年;逐客令另有其背景。

真正引致逐客令的導火線,是嫪毐之亂。嬴政平亂後,接著要大舉清洗其餘黨,呂不韋、嫪毐都是外國人,秦宗室大臣也勸秦王逐客,於是嬴政下了逐客令,也罷了李斯的官,然後才有〈諫逐客書〉。

逐客令一下,基於政治生命的生死利害,李斯必須向秦王輸誠,也要為所有客卿辯護;而因為他本負責為秦重金招攬天下名士,他上書是名正言順的。那麼,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大王要肅清呂、嫪的黨羽,但並非所有客卿都是間諜、亂黨,若有忠心的客卿如我,大王沒有理由不接納。宗室大臣之類「本土派」,藉這機會大叫逐客,顯然是惡意排擠,但他們就是和大王一條心的了嗎?大王也不會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貨色、懷著什麼鬼胎,也不會想被宗室包圍。再者,歷史也都能證明招攬客卿是對的政策。所以,我是可以說動大王的,因為我的理念、利益和國君利益一致。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把球做得漂亮,讓大王睿智地「醒悟」,讓本土派無從反駁,也讓其他客卿感謝我。

於是,我們看到了〈諫逐客書〉這篇千古名文。但我們還應該注意他沒有寫的東西:李斯通篇沒有明顯為自己辯護,也沒有批評、諷刺、開罪本土派,更沒有談論鄭國、嫪毐之類敏感案件,這些都是做球的技巧。李斯是從天下大事、國家利益、發展的硬道理立論,從形勢、理性、感性等各個層面說服秦王,而他個人的利益,也就隱含在其中。最最重要的一點,是李斯站在秦王這一邊,而秦王可以挺他,也挺了他;如果當時掌權的是「本土派」,李斯寫這篇文章的下場,就只可能是放逐、下獄或者死亡。

〈諫逐客書〉顯示的是一個下位者應對強勢者的技藝,它的表面是戰略思想、文辭章法,裡面是政治權謀、博弈心術;我們學到了它的正面,就可以在適當的時候發聲,遂行自己的理念和利益;學到了它的反面,我們就可以破解各種政客言論背後的意圖;表裡正反都學到,我們才可以成為一個具有真知灼見的士人,或者,公民。

古代讀書人習文,絕大多數都是為了從政,經典如《四書》提供我們道德準則,老、莊提供我們哲學情思,而〈諫逐客書〉一類文章案例,提供的就是現實策略。今天我們呼籲大家重視古文教育,只從人格、性情、溝通表達等方面訴求是不夠的;如果有人問我「學文言文有什麼用」,我如果不說「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也可以回答一項絕對有用的,就是:政治。

想批評教育當局刪文言文是愚民嗎?那麼,就讓我們自己精明起來吧。

【2007/07/0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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