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先生七月底在聯合報發表〈俠的生命美學〉一文,我看到了幾個問題:

一、「天下為家」,以家族私利為重的宗法社會,不是儒家建立的;中國原本就是那樣,儒家是承認並且想要完善這種秩序。此外,和統治者正式結合的漢儒,和原始儒家也是不能太輕率地混為一談的;蔣先生在這裡並未明確界定。

二、「俠以武犯禁」是韓非說的,《史記》是引用。大家可以參考龔鵬程《俠的精神文化史論》,他點出,俠除了浪漫這一面,現實中,「俠」通常就是幫派,就是地方豪強,就是橫行鄉里欺男霸女的角頭。西漢多次徵發京中「惡少年」去打仗,「惡少年」就是嚮往俠者的不良少年,而這方面,古代的不良少年比我們現在的不良少年曾經更「自由」許多,尤其他們的頭頭(大俠)通常都有貴族或豪強作後台。

三、荊軻等人是在《刺客列傳》中。

四、俠未必出自墨家,基本上,有人的所在就有江湖,就有幫派;墨家也是幫派,只是他們的宗旨較高尚、組織較嚴謹、號召力較強。墨家的兼愛非攻是平民的夢想,夢想永遠是尚未實現的比較美;俠客在還是一兩個人的時候最浪漫,但如果他們成了大俠,成了一幫之主,也掌握了一些資源分配權之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俠至少有兩種:獨行而或有一時璀燦的,或是成組織有傳承的如墨家、洪門、青幫。關於後者,推薦張大春《城邦暴力團》或是高陽的相關文章。

  至於蔣先生認為俠的文化代表一種反叛、超逸和自我實現,我以為這只是俠文化的形象。實際上,俠者未必是反叛權威、秩序,只是他們那一套和皇帝朝廷那一套有出入;江湖中的道義規矩,也並不比普通人的社會少。超逸的方面,道家與佛家做得更徹底。至於自我實現,這種精神遺產確實是值得重視的,為什麼呢?你去讀讀李白〈俠客行〉,先秦時那些可以為一個人、一個目標或一個價值付出生命的快意人生,後世是越來越少了,因為這種人容易死,也不容易留下後代,社會也會越來越不讚許這種人,所以我們民族的血性也就漸漸淘汰掉了。到如今,大家都只是「豎子」(俗辣),所以翻開歷史看看古人的思想情懷、血性與事蹟,還是很應該的。

「俠」的生命美學

【聯合報╱蔣勳】 http://udn.com/NEWS/READING/X5/3945050.shtml


中國文化如果缺乏「俠」的精神,會更沒有個人價值,會更缺乏孤獨自我完成的驕傲,也
會更失去對抗權貴與統治者的自信……

俠是中國傳統文化裡非常獨特的一種生命形式。在儒家建立的嚴密群體倫理社會結構中,
俠代表了一種孤獨、一種背叛、一種出走。

俠不僅僅是武功技術的擁有者。俠,在儒家文化的天羅地網裡,更大的價值是保有了最後
一點個人浪漫的生命自由,保有了從人群走向江湖山水的純粹心靈嚮往,保有了以個人力
量對抗世俗價值的傲氣。

中國文化如果缺乏「俠」的精神,會更沒有個人價值,會更缺乏孤獨自我完成的驕傲,也
會更失去對抗權貴與統治者的自信。

俠──在墮落的儒學系統裡是最後的是非與正義的堅持。


有學者認為「俠」的起源與春秋戰國盛行的墨派哲學有關。

墨家主張「兼愛」「非攻」。

「兼愛」有意對抗儒家以家族為主的私利壟斷,提倡超越家族、以人性為基礎、無階級的
、平等的社會,是初期的社會主義信仰。

「非攻」是指責強凌弱、眾暴寡的社會掠奪,墨家哲學更以實際行動參予春秋戰國國際間
的和平與制衡。

墨家的「實際行動」包括了擁有武力,擁有菁英的救援團隊,在霸權的侵凌跋扈時,以實
際行動救助弱小者。

墨家的成員多是一代有熱血、有夢想,追求社會平等、助弱扶貧的社會菁英。

他們多身懷絕技,卻不甘為統治者驅使,不甘為功名富貴出賣自己,寧願走向民間,獨來
獨往,或隱姓埋名,或長嘯狂歌於市井酒肆,驚世駭俗,無視家法國法,特立獨行,視權
力財富如糞土。

墨家的生命理想,墨家建立的人格典型,隱隱然已經具備了「俠」的雛形。

墨派的信仰在戰國曾一度盛行,所謂「天下不歸於楊,則歸於墨」。

孟子曾強烈批判流行的墨派哲學。孟子認為墨家思想導致「無父」「無君」。
今日看來,「無父」正是家族的顛覆;「無君」也隱含著對抗統治者、還政於民的最初期
民主理想。



墨家塑造了「俠」的雛形,在亂世替天行道。但是,秦漢統一,中央集權,「俠」的特立
獨行自然不容於統治集團。

《史記》說:「俠以武犯禁。」墨派哲學急速消失,墨派分子被解散為隱匿民間的「遊俠
」,《史記》一句話,道破墨派知識分子反統治者的本質,也說明了「遊俠」的悲劇命運

秦漢開國,都有遷遊俠於京城的紀錄,一次遷遊俠人數多達十萬人;這裡的「遊俠」,就
有點是統治者眼中的黑幫,「遷遊俠」的舉動也就像今天的「肅清專案」吧!

「遊俠」是統治者眼中危險的黑幫,擁有「以武犯禁」的造反力量,聰明的統治者「遷遊
俠於京城」是為了就近看管。

俠擁有武力,俠的武力又干犯統治者的禁忌,因此,俠便被或逮捕、或殺戮、或收買
,或孤獨地走向民間、走向江湖、走向荒野草澤。
似乎,「俠」的身上宿命有一種滄桑,一種荒涼,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

「俠」自秦漢起,兩千年來,悲歌慷慨,成為中國歷史上獨特的「悲劇英雄」。統治者其
實常常是真正最大的「黑幫」,中央集權的大一統時代,俠成為禁忌,俠便隱藏民間,傳
統俠義小說,一直發展成今日的武俠小說、武俠電影,俠的故事,就是隱藏民間的背叛與
顛覆的故事,等待時機,背叛統治者,背叛唯我獨尊的權威,背叛高高在上為富不仁的統
治集團。



最早歌詠書寫「俠」的美學生命形式,以文學傳承「俠」的精神的,正是司馬遷的《史記
》,在大歷史中單獨為「俠」立傳,使「俠」成為文化精神傳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讀《史記》,最使人動容的也是獨立於大歷史中的一章──「遊俠列傳」。

司馬遷在大一統的中央集權時代,把所有對抗統治霸權蠻橫的種子,全部隱藏寄託在鮮活
悲壯的遊俠生命之中。「遊俠列傳」的畫面如此鮮明,兩千年來彷彿成為一個民族最動人
的魂魄。

風蕭蕭兮易水寒──司馬遷把每一個民族的後來者帶到一個悲壯絕決的告別場面,荊軻為
報知己之恩,出發刺殺秦王,來告別的人都素服相送,知道這是死別。

我總覺得荊軻在那場告別裡談笑顧盼,沒有驚恐,沒有哀悽,他使所有的「俠」在孤獨走
向死亡時有了美麗的範本。

荊軻刺殺秦王的行動沒有成功,如同司馬遷筆下絕大部分的「遊俠」,他們注定是失敗者
。彷彿他們的「失敗」見證著更悲愴的執著或堅持──寧為玉碎,他們生命最後的意義在
自我完成。因此,俠的傳統,也一定包含著遠離世俗榮耀的蒼涼,俠的「笑傲」或「嘯傲
」,混合交錯著生命的自負、孤獨,對世俗榮華的不恥與不屑。

豫讓、聶政都是「遊俠列傳」裡令人難忘的典型。他們都為一種堅持執著,吞炭毀容,忍
受肉體最大的苦,臨終曝屍荒野,一無世俗的價值,但是司馬遷使他們成為中國傳統中少
有的「殉道」的生命形式。他們更近於西方宗教信仰的殉難者,他們的生命美學在儒家的
主流體系就失去了價值。

儒家的「殉道」必須在「家」與「國」的認同上,也就是儒家最高的道德──忠與孝。

俠──基本上是從「家」與「國」出走的個人,殉道便與「家」「國」無關,常常更在於
個人自我生命的完成。

司馬遷為「俠」立傳,也把「俠」的精神擴大到一些上層人物身上,例如統治階層的項羽
、虞姬,也都具備某種「俠」的個性,垓下被圍,四面楚歌,虞姬舞劍,項羽悲歌,烏江
自刎,因為真性情而失敗,霸王別姬的孤獨悲壯美學嘲諷了劉邦權謀卑鄙的成功,如同一
部俠的史詩。

司馬遷為「俠」塑造的典範,不絕如縷,流傳成民間俠義小說的傳統。

《隋唐演義》裡的風塵三俠,為統治者打下江山,功成身退,並轡馳馬而去,退隱江湖,
「風塵三俠」的畫面,在燦爛如血的夕陽裡漸去漸遠的孤獨身影,正是後世武俠小說不斷
追溯的美學源流。



以對抗宋代統治集團為背景的《水滸傳》使俠的形態多元化了。

「俠」可以是孤絕悲壯的「林沖夜奔」,可以是魯智深「醉打山門」的諧謔豪放,可以是
李逵的一片赤子之心,也可以是武松酒醉過崗打虎的氣魄。

逼上梁山的一百零八條好漢,可以是出身皇族貴裔的柴榮,可以是漁樵江渚之上的阮家兄
弟,可以是政府軍伍出身的林沖,可以是販夫走卒,甚至潑皮無賴,他們共同結構成一個
「俠」的主題,因為官逼民反,統治者壓迫,人民造反,《水滸傳》的「俠」的主題更近
於社會革命,傳承著「俠」的個人傳統,但已轉變為集體意識的反叛。

近代武俠小說當然繼承著「俠」的大傳統,因此,或許末流偏向武功招術的奇技誇張,但
是一定程度仍然傳承著「俠」的美麗精神,在無論多麼汙雜沉淪的現實中,仍然使人迷戀
,迷戀孤獨,迷戀叛逆,迷戀出走,迷戀一種千錘百鍊的自我生命的完成。

因此,永遠會有李慕白,飄逸於竹林之上,溫暖深情卻又如此憂傷,套句李安的口白──
每一個人心中都有李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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