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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鳳燎原》,顛覆三國的漫畫,作者以隱藏在歷史幕後的勢力為主角,而且以司馬懿為主角(雖然他戲份實在很少),帶出各大集團和各方高人的奇謀,重新詮釋三國史。

  我是從第一回開始看的,也看過他之前《不是人》系列對關公、魏延等的顛覆短篇,還有《充神榜》這複雜過度以致不知所云的失敗作。我很清楚陳某有一個傾向,就是把每個人都想得很聰明、很厲害、都有十八重心機、都不只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這造就了他與眾不同的史觀,造就了他作品的新意,也不可免地造就了他的迷思。

  在陳某的想像與編排中,每一個智者、軍師、將軍、軍閥都是極度縝密的算無遺策之徒,也都完全清楚所謂權力(及其相關論述)是怎麼一回事,呂布、文醜都是一流智將,所謂有勇無謀只是他們的掩護;當然這之中總有人多算些、少算些,也總有人層次高些、低些,於是犯錯者就死。於是,作者把鬥智鬥力的場面都超級複雜化了,讀者不花腦力還跟不上。

  然而這就讓這部作品比較精彩了嗎?或許,一部份。我覺得,當那種新奇感過去了以後,再一直來這一套,就會讓人疲乏;作者絞盡腦汁去想新的智謀、心機,絞盡腦汁把一些很可能是偶然性的歷史事件複雜化成N方博奕的結果,他累,我們看起來也累。而且我會想問:你這樣畫,為的是什麼?

  陳某的史觀有一致命傷:拿自己的史觀去套歷史。換句話說,就是上個世紀盛行過的「以論帶史」乃至「以論代史」,那一代的馬列主義史學之所以最終被否定,原因就在這裡。我們以歷史為本創作文學、藝術作品,應該要把史實放在平等或比我們高的位置上,從史實發展我們的觀點、從史實檢驗我們的觀點,去貼近人物、貼近人心,讓那些人、那些事發展我們,而不是一意在自己的幻想裡浸淫。

  當然,你可以自己設計出一套世界,把人物放進去跑,然而我為什麼要看你片面的幻境?那能有何益於我?如果只為了「爽一下」,那也罷;可陳某的漫畫從來就不是讓人看爽的,他的野心大得很。他有從顛覆歷史中揭露人性的大野心,對這種大欲,我們應該基本肯定,畢竟這會是很好的動力。然而,這樣的人也特別容易走錯、入迷。

  《火鳳燎原》如今畫了有三十本了吧?我從一百多回後就很少再看了;這不是他連載時斷時續的問題,而是陳某又犯了他的老毛病:把架構拉得太大了,駕馭不住,以致畫了老半天、幾百頁,時間還在呂布完蛋前(現在我不知畫到哪裡了)。第一回揭示結局,是掌握了一切的老人司馬懿的空虛,我不知道到那裡還要花多少年。長篇創作者的熱情是很難不減退的,除非他爾後能再有突破。

  《火鳳燎原》的史觀還是有些值得稱道的地方:它把家族──尤其是豪門世族的勢力畫出來了,這恰恰是當時群雄相鬥的基本格局。以前我們有王夫之《讀通鑑論》(這部大作等級極高,不是兄弟我這種讀歷史系的人大概很少看過,我也是有老師帶才得以進入它)、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呂思勉《三國史話》,現在一般水平的讀者也聽過易中天(而我們讀歷史的,一般也都覺得他不錯;雖有瑕,不掩瑜),對三國的認識水平,我們是比以前人高多了,所以你陳某要吸引我們,還得拿更高層次、更全面的史觀、更變態的智力出來──然則這又是何苦呢?

  忘了是誰說的:「三國人物,管寧第一」,而管寧是個避居遼東的隱士。這種觀點說明什麼?說明一種對道德、情懷的嚮往。在亂世,人們一部份毀棄道德,另一部份,也會特別嚮往它;何況東漢末年,崇尚道德的士風還存在著(儘管已變得虛偽),儒學傳統也還是主流(儘管出了孔融、禰衡這種只會說大話的「名士」)。而這一方面,似乎是陳某的盲區;或者,陳某只關注它的反面──即通常被批為虛偽、吃人禮教的那一面,而沒看到它的正面與各種各樣的側面。這樣,歷史、人心中很重要的一區,你就忽略掉了。

  陳某另外還弄錯了亂世人心的一個極重要的面向:不確定感。那些群雄真的都是資訊靈通、胸有成竹、算無遺策、只會反被聰明誤的變態嗎?陳某有把他們神化、美化、妖化的傾向,這就減少了說服力。而就算他能把一切都編到能自圓其說好了,如果三國就只是一堆智力、武力超群的變態在搞來搞去,又有什麼好看的?你顛覆傳統的歷史形象、民間形象、文學形象,而另外自己搞一套形象,如果這不能讓你讓讀者更接近真實,更接近理解與體諒,你的作品又有什麼意義呢?

  總之,我看陳某之失,大概就是「失衡」二字。太想塑造高超的英雄、玄秘的奇人,結果讓整部作品連帶作者自己成了這個想法的俘虜,而達不到英雄、奇人原本可以展示在我們面前的境界。這無疑是相當可惜的。然則,我仍然要讚賞陳某的野心及創意,並且我有理由相信,隨著一般文史知識水平的提高,隨著學術的普及、資訊的流通、思想的更加解放,後來者能做到比陳某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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