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一首1987到1995的〈童年〉

    童年 詞曲:羅大佑 創作時間:1976 - 1981前後

一 池塘邊的榕樹上 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操場邊的鞦韆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師的粉筆 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等待著下課 等待著放學 等待遊戲的童年

二 福利社裡面什麼都有 就是口袋裡沒有半毛錢
  諸葛四郎和魔鬼黨 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
  隔壁班的那個女(男)孩 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嘴裡的零食 手裡的漫畫 心裡初戀的童年

三 總是要等到睡覺前 才發現功課只做了一點點
  總是要等到考試以後 才知道該唸的書都沒有唸
  一寸光陰一寸金 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迷迷糊糊的童年

(間奏)

四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太陽總下到山的那一邊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
  多少的日子裡總是、一個人默默對著天空發呆
  就這麼好奇 就這麼幻想 這麼孤單的童年

五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 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
  水彩蠟筆和萬花筒 畫不出天邊那一道彩虹
  什麼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盼望著假期 盼望著明天 盼望長大的童年
  噢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盼望長大的童年



  羅大佑生於一九五四年的台北,四歲半到六歲時搬到宜蘭鄉村,在聯經出版《童年》一書中,大佑寫道:「〈童年〉這首歌描寫的時間是從幼稚園到小學六年級左右,以宜蘭醫院那棵大榕樹作為場景的開展,歌詞裡頭寫的都是我真實的生活記憶。」

  我則生於一九八三年的台北市,搬過家,但也都在市內。二零零一年我大一,因為聽了大佑一首〈現象七十二變〉而決定開始研究、創作流行歌曲。年底某次聽完〈童年〉時,我想:羅大佑寫的是他那個時代的童年,那我呢?我能不能寫出我這一代的童年?

  於是我就開始寫了,寫了四年半。羅大佑說〈童年〉他寫了五年,我佔了有原作可參考、也不必另外寫曲的便宜,少了半年,下面就和大家分享我整個發想、醞釀、研究乃至填寫完成的過程,讓大家可以比較比較兩闋歌詞、兩個時代。

  我在網路上見過幾篇〈童年〉的改編版,但看到的都是戲謔之作,沒什麼韻味;一些較嚴肅的如感嘆台灣政局者,也寫得不好,且不搭調──不適合這曲子。看來只有我是要認真地應和的,那麼應該怎麼寫呢?可以怎麼寫呢?

  想到這邊我更躍躍欲試了。

  那麼,寫什麼?我一開始就想:政治、電腦,這些和我同時在成長的東西。

  而怎麼寫呢?除了利用原作的架構,我還希望放入更多東西──大佑是綜述,我感覺他的五段歌詞基本上寫的是同一時期,而我想要一段寫兩年,從我四歲寫到十二歲小學畢業,從解嚴到一九九五閏八月,並且營造出一種雙關的隱喻──這是我的童年,也是台灣民主的童年。

  那時我還沒看過《童年》一書,不知他也是寫「幼稚園到小學六年級左右」的時期,不過,因為他的童年很單純,所以那八年左右的歲月寫起來都像是同一個樣子,我的童年就不一樣了,每年每月都在變化。

  大佑的童年單純,用那樣單純的筆法正好;我們的童年複雜,就一定要用這種複雜的思維與筆法!而還有誰比我更適合寫?還有誰比正好生在〈現象七十二變〉的民國七十二年,小學就對政治感興趣(喜歡《給我報報》),畢業又正好快到一九九五閏八月的我寫?!

  我的決心更堅定了,「捨我其誰」對創作是個好兆頭。然而,填詞而要把這些東西都弄進去,各位,如果是你,你覺得有多難,你會怎麼做?

  我的做法是:先徹底把〈童年〉詞曲的結構、內容研究個透,然後再想辦法去對應它。

  於是我徹徹底底地解析了〈童年〉,把原詞全記了下來,有空就想它,而我越想就越發現,這簡單的詞,真不簡單。

  現在就正式開始吧。來看看第一段:

   池塘邊的榕樹上 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操場邊的鞦韆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師的粉筆 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
   等待著下課 等待著放學 等待遊戲的童年


  一二行亦「賦」亦「興」,由遠而近,第一行只知道有池塘有榕樹,第二行寫「操場」,知道了這是校園,再接到第三行──啊,人在教室裡。最後第四行總結:我們主人公心在外邊,身還在教室,等待著下課、放學、遊戲。

  這是什麼章法?最標準的起、承、轉、合,作文不外乎這四個基本,寫歌詞更要牢牢掌握,然而,易學難精啊。

  而且,唱唱看,你會發現歌詞的四聲和旋律的起伏相當搭調,換言之,辨識度高,使聽者可以不必看歌詞就知道在唱什麼,這便是羅大佑所說的「詞曲膠合」,我且把它簡單地叫作「合轍」(轍:車輪的軌跡。旋律是轍,歌詞是車輪。)他出道前花了好幾年琢磨這功夫,可惜許多現在的創作者於這方面沒有在講求,寫到即使看著歌詞本聽還是不知在唱什麼的都有。

  所以要我來寫,這章法、格律,都得掌握到。

  那麼,我要怎麼填?

  由於已經有了命意(「要寫什麼」),很快的,我對出了第一句:

   台北市的榕樹上 蟄伏多年的蟬兒在蛻變

  同樣是榕樹,同樣是「興」,開頭換成「台北市」,味道就不一樣;原版的知了已經在叫,這裡的蟬兒還在蛻變──明眼人一看即知,這是在象徵即將劇變的台灣社會;這意思如果第一句還「起」得不清楚,第二句「承」下來就清楚了:

   總統府的廣場前 遊行者在聲聲呼喊明天

  那一兩年的遊行我沒有親見,不過揆諸史實,如此編來,應是允當的──雖然總統府的廣場前依法不准遊行,但那時候的黨外人士也沒現在那麼孬。

  第三句卻要「轉」。一開始,我寫:

   牆壁上高掛的標語 還在死命守護著黨國尊嚴

  謂總統府前面現在應該還在那邊的三民主義標語,這是跟著原版照樣造句,但是不行。為什麼?第一,主人公──我──沒有出來;第二,畫面和第二句犯重了;第三,這樣寫太「露」,而且我那時才多大,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感受?還有就是第四:沒有「轉」的效果。所以不久,我就改成:

   小孩不懂什麼叫解嚴 靜靜看著電視上的大人的臉

  就不錯了:啊,原來是四歲的我在家裡(沒寫明是在家裡,不過這不重要)看電視,時間也帶出來了:台灣地區於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日宣布解嚴。而小孩懂什麼呢?當然不懂什麼,只是看著,所以這裡也刻意做了一個對比:「小孩」對「大人」,大人指生理上的成人,也指政治上的長官大人;同樣,小孩也可以不只是四歲的我。欲做到「寫我自己即使寫大家」,這種雙關是必須的。《寶島頌》印出來的就是這樣,但後來我又發現這樣唱來多了一拍,所以得把「叫」字刪掉。

  然後第四行「合」,毫無困難,一開始我便想好要這樣寫:

   半降的國旗 褪色的青天 威權解構的童年

  蔣經國總統於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病逝台北,降半旗是我們的共同記憶,尤其我要寫的又是「台灣社會」這個大題目,更不可不提。褪色的青天,喻國民黨威權之消褪──不過這時還只是褪色而已,在我就學時,我們都還能接觸到許多遺緒,也能從前人的敘述中想像以前那個時代的樣子。

  有哪一句話可以概括八七、八八年呢?我問老爸,答曰:「威權解構」,我就用了。雖然這個詞有點學術,可一來,這是回憶的歌曲;二來,「解構」這詞在九十年代至今也很流行,不生僻;何況,這每段最後一行的最後一句「......的童年」,要的就是史筆式的「總結」──這是我在原版歌詞結構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的講求。

  如此,第一段對好了。大佑鄉村,我首都;他那時純樸祥和,我那時風潮洶湧;他想的是那些,我看的是那些。我不但要對照原版,還要在它的基礎上添加一些,不然,只是亦步亦趨,不就無趣了?

  再看原版的第二段:

   福利社裡面什麼都有 就是口袋裡沒有半毛錢
   諸葛四郎和魔鬼黨 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
   隔壁班的那個女(男)孩 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
   嘴裡的零食 手裡的漫畫 心裡初戀的童年

  生動、鮮活、具體地描寫了校園生活,而且,前面三行,每一行都描寫不同方面:第一行物質條件,第二行精神生活,第三行心靈嚮往,然後第四行的三句依次呼應前三行。

  葉宏甲《諸葛四郎》,六十年代紅極一時的漫畫,我八歲也看過,是爸媽買的新版。即使以九十年代給日本漫畫及新興台灣漫畫養刁了的眼光來看,也還滿不錯的(如果不計較相對簡單的畫工的思想),不奇怪會風靡那個時代。諸葛四郎和魔鬼黨搶的其實不是寶劍,而是藏寶地圖,這裡或許是記錯,或許為押韻而硬拗,二十多年來倒也沒幾人計較。第三行也很有趣,張艾嘉唱就唱男孩,羅大佑自己來唱就唱女孩。

  那麼,要怎麼和呢?──

   走入炫麗的花花世界 琳琅滿目的商品怎麼選 

  羅大佑的童年物資貧乏,我則生長在台灣最有錢的年代(唉!),這一句自然要這麼寫,作出和上一代的對比。而延續前面的「解嚴」,現在,一九八九、九零年,我六七歲了,漸漸認識了這個繁華的世界;而就整個台灣社會來說,也面臨了「琳琅滿目的商品(思想/理念......)怎麼選」的問題。

  第二行,大佑談那時最有代表性的漫畫《諸葛四郎》,那我要提什麼呢?──當然是小叮噹!

   小叮噹的口袋裡 還有多少神奇的道具

  機器貓小叮噹,八十年代最多出版社盜版(最後青文勝出)的漫畫,不但是「想像力」的象徵,我們的集體記憶,它的盜版史也是那年代漫畫界的表率,《七龍珠》也比不過。而既然是我們的童年,我當然不會用這幾年給改的「哆啦A夢」啦!

  不過,這樣寫卻跑了韻,雖說「裡」和「具」通押,這首歌也不是不能轉韻,可允許的話還是一韻到底好──為什麼一韻到底好?因為這首歌的情感是一貫的,故以同韻為宜。所以這該改一改,但怎麼改?這問題我擱了一兩年,直到某一天才忽然想到:這還不簡單,倒裝一下不就好了?於是改成:

   小叮噹的口袋裡 神奇的道具還有多少件

  第三行比較棘手。原版講的是童年純純的戀情,而我那時候,抱歉,沒有。那寫什麼?要寫「心靈」層面的東西,寫一種憧憬......一開始,我打算寫電視劇裡我不懂的男女關係,之類,但馬上推翻:太弱、太糟,而且不是自己的。又想寫電腦遊戲,可那和漫畫仍然是一類的;寫撥接BBS?太狹窄,很少人(小孩子更少)在一九九一年就會用數據機連撥接BBS的,那只是我個人的童年。那麼,有什麼,是我那時既接觸過,也是牽動著整個時代民眾心靈的東西?

  ──股市。股市行情表。

   螢幕上跳動的分數 漲呀漲呀多麼令人神迷目眩

  這一行的主題是「憧憬」,在大佑,是心裡的初戀;在八十年代的台灣,因經濟奇蹟而暴發的紙醉金迷,應該不錯。當時我根本不懂股票,家人也沒買多少,可是每天看新聞播股市行情表,不知怎的,也會看著漲了就高興,跌了嘆一嘆氣。或許我們對數字就是有一種盲目的嚮往吧!打電動也總在追求高分。所以這裡再度雙關處理,「螢幕上跳動的分數」可以是股市行情,也可以是任天堂或電腦遊戲的分數,這樣,個人和全體都顧到了。這句我想了很久,一直到大三、大四才改定吧,中間歷了多少版本,也記不清了。

  結尾就也按物質條件、精神生活、心靈嚮往依次呼應:

   燦爛的聲光 飛揚的幻想 百花齊放的童年

  「燦爛」原想考量聲韻作「斑斕」,斟酌字義後還是以火部的「燦爛」允當。「飛揚的幻想」對應小叮噹沒什麼問題;「百花齊放」一來意象好,也是現在人們描述那個年代的用語,二來不生澀,能對應「威權解構」而比之更好些。

  這行我本來還想再提幾個可為我們這個時代集體記憶的產物,如表演工作坊的《那一夜,我們說相聲》《這一夜,誰來說相聲》《臺灣怪譚》,那時我們家過年上高速公路就聽這幾部相聲劇的錄音帶,其對我潛移默化極深,很可惜我沒能把它嵌進去──要嵌的話,應該再找另外一項集體記憶去和它對應,可是想來想去沒適合的,所以就讓它維持原來的格局,不要把密度填得太高也好吧。

  再來要填第三段──這一段最難填!何以故?先看原詞:

   總是要等到睡覺前 才發現功課只做了一點點
   總是要等到考試以後 才知道該唸的書都沒有唸
   一寸光陰一寸金 老師說過寸金難買寸光陰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迷迷糊糊的童年

  鏡頭轉到自己,而描寫的是「人性」,正常小孩都難免有的一些劣根性,而它雖然不好,懷念起來也有點可愛。一二行寫的那付德性,相信再過一百年還是能讓人會心一笑、有所共鳴的,所以第三行也就來句已經有不知多少年歷史的格言,再到第四行「迷迷糊糊」,懷念式的小結。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在此是極重要的閒筆,它點出歲月的流逝,襯出主人公以及許多人小時候的渾噩與迷糊,更為下一段無歌詞的口哨聲間奏伏筆。所以,應和起來,這兩句可原封不動地沿用,但之前要怎麼對出又是自己、又是人性、又不好、又有點可愛,還可以配一句格言的詞?

  想來想去,我只想得到一個主題:環保。

  小學時都說,我們將來最要面臨的問題就是環保,而現在看起來這個問題也只會越來越嚴重,所以這個題目可寫,對得上原詞。有主意了,就先從第三行的格言填起吧,比較容易。很幸運,那年頭正流行一句海報標語:「我們只有一個地球」。

   「我們只有一個地球」 外星寶寶張著它的反諷笑臉

  大家還記得嗎?當年環保署為提倡垃圾分類而花錢造的幾千個垃圾桶,統稱「外星寶寶」。外星寶寶有紅、黃、藍、綠四種,還在全省小學徵過名,結果如次:紅辣椒、黃金鼠、翡翠蛙、藍博士;黃金鼠吃鐵鋁罐,翡翠蛙吃玻璃瓶,紅辣椒吃保特瓶,藍博士吃紙(這些在網上還查不到,我還是問同學才好容易問到的)。然而,一兩年後,它們就不見了,或許回外星了吧。《臺灣怪譚》:「⋯⋯路邊放的個不知道從哪兒買來的五顏六色的外星人,好像瞪著兩個反諷的大眼睛,告訴我這一切都上當了。」

  第二段沒引用到,這裡總算能向《臺灣怪譚》致敬的,那「反諷」一詞真是好,是這部相聲讓我小小年紀就知道了「反諷」的意思。反諷,也是這一段應該做到的。

  但一二行怎麼填?這就難了,難上加難。

  首先還要看前面。在一二段中,我鋪陳了政治的解放、經濟的繁榮,但也埋下了混亂的伏筆──榮景背後的危機,社會文化沒有跟著政治經濟進步,那時候就很多人注意到了,但他們的努力也影響不了潮流。問題的根源在哪裡?人性,第三段一二行要扛起來的人性。所以,這兩行在全曲中具有樞紐的地位,而同時,它還要能像大佑的原詞那樣簡單明瞭又一針見血。

  我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不出夠好的,只好先擱著。我們且先看第四段。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太陽總下到山的那一邊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山裡面有沒有住著神仙
   多少的日子裡 總是、一個人默默對著天空發呆
   就這麼好奇 就這麼幻想 這麼孤單的童年

  這一段的主題是「思想」,於大佑是對自然與神話的好奇與幻想。而它上承口哨間奏,起筆便必須是舒緩的。原詞的這兩點要把握到,而我的對詞也必須開始呈現亂象──這時已是一九九三年,我十歲了。主題:思想;背景:台灣政治。於是,˙大約在大四的時候,想定了第一行:

   逐漸的有人告訴我 我們和他們他們⋯的分別

  大佑的時代資訊不發達,「沒有人能夠告訴我」,我的時代資訊就很氾濫了,每天都有人在使勁地告訴你什麼什麼。兩個時代的對比,在此又著一筆。

  「我們和他們他們⋯的分別」,這據廣義來說,是講我們在成長、被教育的過程中,總會逐漸被告知男女、種族、階級、省籍、國籍、宗教......的分別,而逐漸學會並習慣將人分類。狹義來說,則有兩義:海峽兩岸分別的歷史及其差別,與台灣當時愈來愈流行的省籍問題。

  我九歲時某次到同學家玩,被家長問到籍貫,那時我開始意識到外省人與台灣人的不同,然後選舉開始了,省籍的幽靈從此附體。儘管我後來決定盡量不管它,十幾年來還是時不時地會被作祟一下,也只好認了。

  第一行對了原詞第二行的前半,第二行就要用「逐漸的知道為什麼」開始了,那後面要寫什麼?也要是政治、社會問題,但是不能挑得太白,也不能露鋒芒、顯立場。有一段時間,我寫:

   逐漸的知道為什麼 犀牛皮可以移植人臉

  那年選立委時,國民黨某候選人宣稱自己有博士學位,被人說造假,然後當時剛起家的《給我報報》在《中國時報》的專欄諷刺說,他確實有在南非拿到博士學位,論文題目是如何把犀牛皮移植到人臉上。結果那位候選人的競選總部看到這篇竟如獲至寶,拿來大肆宣傳,鬧了一個大笑話。這是《給我報報》第一個經典之作,我當時聽媽媽說到這件事更幾乎笑死。然而,這句不夠好,因為:一、它格局太小;二、它還是太「露」;三、「臉」字填倒了──該句尾音高平,不宜填三聲字。

  後來我又想了幾件事、幾個角度,都湊不進來;中間想到一句:「課本和傳單都要那麼寫」,提到學校了,不錯,可還是太露、缺乏韻味,而且「寫」字大倒──那個音可以填一聲、四聲,二聲也勉強,就是不能填三聲,不信唱唱看。最後無奈,只好湊一句最籠統的,再考量音韻,改定為:

   逐漸的懂得為什麼 問題還是都沒解決

  「知道」改成「懂得」不僅是為了合轍(四聲音高合乎旋律線的起伏),詞義上,兩者也有細微但重要的差別,此不贅述。後半句也可作「問題還是都沒有解決」,看要怎麼唱;自己唱了幾次,好像加個「有」較好,可以把後面的「決」字擠得短促一點。

  這一行也不是隨便湊的,它有伏筆:我說我「逐漸的懂得為什麼」,可我是真懂、裝懂還是似懂非懂?事實就在下一句:

   多少的日子裡 也會跟著新聞選舉指點是非

  這句要唱成:「多少的日子裡 也會、跟─著新聞選舉指點是非」。那時我也就是人云亦云,跟著講政治笑話,批國民黨、批民進黨,然後就覺得自己比同學聰明,因為我懂這些。事實上我懂個屁?但這就是童年。

   就這麼聰明 就這麼嘲諷 這麼簡單的童年
   
  話又說回來,民主童年期的台灣人又有多少能完全免得人云亦云。我要抓住這種可笑、但又並不好笑的反諷,總結出我在這一段歲月的思想,也影射全體。「聰明」是想了一段時間後突然蹦出來的,一蹦出來我就用定了──聰明,只是耳聰目明,離智慧還差得遠;「嘲諷」是承結前三行;「簡單」就是論定了。很幸運,三聲的「簡」正合轍,比原詞的「孤」還好些。

  第五段。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 一片片綠油油的稻田
   水彩蠟筆和萬花筒 畫不出天邊那一道彩虹
   什麼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
   盼望著假期 盼望著明天 盼望長大的童年
   噢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盼望長大的童年

  原詞第一行畫出記憶中的景色,也象徵一種開闊而純樸的心境;第二行從工具「水彩蠟筆和萬花筒」寫人對它的嚮往,以及觀察、理解、表達能力的不足,而更映襯出那景色之豐美。第三行,人出來了,第四行再定格於「盼望長大」,最後再重複「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結束全曲。這最後一段,是一張完整的繪畫。

  「什麼時候才能像高年級的同學有張成熟與長大的臉」,這一句的韻味很是深長:當時你是如此盼望,然而寫這首歌、唱這一句時,你已是成人。在現在懷念過去對未來的期盼,緊緊扣住了「時間」這個大題;這樣的詞,才配作《童年》最後一段的總結。

  大佑的處理方式是定格,他童年的環境基本沒什麼大變化;我的童年則是流動的,世界每一天每一年都在迅速的變,而且我設定我的最後一段要寫我六年級到小學畢業的一九九五年,所以筆法就要不一樣,但也要能與原詞對應上。

  所以,第一行要帶出我小學畢業,第二行寫時事,第三行,一開始我就想到一句:

   什麼時候我也有了一張高年級的不再天真的臉

  這和原詞的對應關係很簡單,最好編,所以它是第一段之後第一句想好的。可是在二、四段詞陸續寫出之後,它沒有那麼適合了。我想表達什麼?我不是要傷逝童真,我想說的是,成熟、長大了,對這社會也就逐漸有了責任,不能再無辜了。原來第四行我就打算編一句「再也不能無辜」,但這不太適合曲調與段落結構。那麼,好辦,就移過來,改成:

   什麼時候我也有了一張高年級的不能再無辜的臉

  「不能再無辜」對應「成熟與長大」,也暗示台灣人民主了這些年,不該再事事歸咎政府與政客,認為自己無辜於種種社會亂象了。這裡用「不能再」而不只是「不再」,也是因為意識到這些事情不是你想不管就能算了的。

  好,回頭想一二行。寫什麼、要表現什麼都是早決定的,剩下的工夫就是斟酌字句,然而,就這工夫最花時間。其間我擬過:

  □□□□□□□□ 一片片灰濛濛的天空
  視力迷濛的電腦兒童 要看懂世界複雜的面容

  驪歌中塵土吹過來 另一個灰撲撲的夏天
  □□□□□□□□ 蓋不完永遠的六年國建

  定稿則是:

   驪歌中灰塵吹過來 又是個悶烘烘的夏天
   人潮車流和木柵線 看不出九五年的閏八月
   
  「驪歌」點出小學畢業,「灰塵」與「悶烘烘」,又是夏天,住過台北盆地的都懂。而相對於原詞,這一行也有象徵意義──氣候燥熱,當時的社會人心也是「悶烘烘」的,灰塵很多。所以大家可以看到,我填這詞是人為的寫法,從記憶中拈出一番景色之後,還要檢驗一下合不合乎所需的象徵意義,如果不夠,就得改換或加工一下。還好這一句很適合,不用改。

  第二行後半句是較早決定的。《一九九五閏八月》,鄭浪平著,是出版於一九九四年的一本話題暢銷書。書中大膽預言中共將會於一九九五年閏八月武力犯台,當年它的危言聳聽掀起了各式各樣的反應,成為報章雜誌的熱門話題,我們老師也有在談。不過,雖有少部份人恐慌移民,當時我能看到的台北市還是繁華如昔;好幾次我們家上餐廳吃飯,老爸看到生意旺盛,都說:「這像是有人要打過來的樣子嗎?」

  所以要填「看不出九五年的閏八月」,寫這世事的複雜,實非人有限的觀察、理解、表達能力所能論定。但是從什麼看不出?這就費思量了。我想依記憶寫餐廳,可那樣還要想個能和餐廳對的,百貨公司?不太好,而且字數太少了。最後決定用個概括性的「人潮車流」,搭配將近完工的捷運木柵線──台北市第一條捷運路線,於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全線通車。如此,也帶上了都市的發展,以襯托個人的成長。美中不足的是,這半句唱起來不太合轍。

  好,現在,第四行怎麼填?原詞用「盼望」定格,抓的是一種懷念;我則要抓「變遷」。我擬了好多次,檔案裡有一較早(約在大二時)的草稿:

   再也不會單純 再也不能無辜 即將逝去的童年

  不韻也不合轍,「逝」唱起來像「死」尤其不佳,當然不行。改了兩三年,也記不得有多少丟掉的句子了,後來最接近完成版的是:

   繼續著輪迴 繼續著變遷 然後遠去的童年

  「逝」改「遠」就好多了。我本想過要不要用一些有點哀傷的句子,但隨即決定不要,因為不想煽情,我自己對童年也並不太傷逝,何況對於那個年代,實在不是一兩種情感能概括的。所以最終決定用「然後遠去」,只著墨於時間與變遷,不加情感。

  至於前半的「輪迴」「變遷」,點是點出來了,可又太露,又抽象,又不好唱。還有什麼詞可用啊?「成長」、「發展」......都不好。想了一年多,終於在今年初,某次決定一定要把它想出來,而把全詞再看一次的時候,突然想到:咦,其實這樣不就好了?──

   繼續著聰明 繼續著嘲諷 然後遠去的童年

  重複第四段,而且這樣一「繼續」,味道又不一樣!就這麼解決了。最後一句,很簡單,不用想了:

   啊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然後遠去的童年

  大佑原詞用「噢」,而我用「啊」,這也是有講究的,這兩個音裡面的感情不一樣,「啊」比較適合我對我童年的感覺。

  這最後一句,在剛開始編的時候,有想過寫「告別台灣的童年」──點出我也是在寫台灣的民主,不過我很快就否定了,一因為「太露」,二因為這樣寫會讓人誤會我之後離台了,但我其實沒有。還是重複好,「大同小異」的重複,於作者好編,於聽者好記,於作品本身,又能長出更豐富而完整的意蘊。不過,重複「然後遠去」雖簡單,但還要檢驗一下適不適合全曲的結構與情感,以及能不能「長出更豐富而完整的意蘊」。檢驗結果:可以。

  到這裡,各位看倌,您已經從二零零一年十二月看到零六年初了。現在只剩下最最關鍵的「樞紐」,第三段的一二行,還有段末「□□□□的童年」。

  我有時候會懷疑,我的填詞法會不會有些走火入魔:我把每個字每個音、每一句每一段都分析了個透,一一列出它有什麼、它能承載什麼、又需要什麼。然後,好,這詞得這樣填,得做到這點、做到那點,承先啟後,環環相扣......這些概念全都在腦中滾過幾百遍了,結果,寫不出來──自己給自己要求太多,弄到一步都踏不出。

  那麼,換一種方式呢?「先求有,再求好」,我也試了,這是個好方法。雖然那些先有的多半一無可取,但在嘗試中總會漸漸掌握到要領。雖然距離「好」仍遙遙無期,但我堅信,一定存在著那最好的一句,它就在那裡,等著我去寫出來,我如此堅信──我必須如此堅信。

  大佑的原詞,看起來很輕易就找到了「最好」──「總是要等到睡覺前 才發現功課只做了一點點」,但除了他自己又有誰知道這之前有多少失敗的嘗試?然純就詞意的需求而論,我詞的難度比原詞高,因為最容易、最普通的「讀書考試」已經被它寫走了,我只好寫「環保」。

  兩行環保的詞,要染出繁榮之中的危機,要擔當台灣由盛轉衰、《童年.一九八七~一九九五》由天真而漸世故的一個轉折點。它前面的兩段四年,朝氣蓬勃,百花齊放,「我」還沒有意識到什麼;它後面的兩段四年,「反諷」的意味就浮現了,眼光和思想就複雜了。什麼時候開始浮現、複雜的?就在這第三段,就在「外星寶寶張著它的反諷笑臉」。

  那麼,外星寶寶前面要鋪陳些什麼?不僅要切題,要能承先啟後,還要做到最最困難的一點:簡單,像大佑原詞那樣一聽就懂的簡單。

  各位有興趣的話,可以停下來想一想,你會怎麼填。下面列出我檔案裡存著的幾種草案。

   每一回冷氣躺著吹 舒服也難免有點慚愧
   每一次垃圾沒分類 也只有跟大家一起隨便

   到處是冷氣嗡嗡嗡嗡 所以我也不必太抱歉
   擋不住超抽地下水 也只好跟著一起隨便 

   逢熱天總要開個冷氣 雖然對環境有點抱歉
   偶爾也泡個熱水澡(出去泡個溫泉) 讓身體跟地層一起下陷

   ...

  都不行。這裡也不一一去數它們的缺失,只說一點:我判斷我歌詞寫得行不行,有一個很簡單的標準,就是看我自己背不背得起來。如果寫得夠好,我一定記得住;記不住,就是不夠好。上面幾個草案都過不了這第一關,直到2005年底,終於有了一段過關的:

   總聽說環保人人有責 但也應該不差我那一點
   大家都看著別人犯規 又有誰甘願自己吃虧

  不錯了,有六十分了,但我還不滿意,因為它不夠具象。聽大佑唱「總是要等到睡覺前......」時,一個克服不了劣根性的小孩形象躍然眼前,頑皮又有點無奈;我這一段,沒能做到那麼鮮活。再者,剛剛說要承先啟後,它「啟後」是可以的,「承先」就差一些了──和第二段合看,我總覺它跳接得不夠好。還有就是,這樣寫來,沒有寫到「實事」,「說理」的成份太重了些。......要挑剔還可以講很多,但簡而言之,它就是沒能給我一種「就是它了」的確定感。

  二零零六年三月,我的詩集《寶島頌》快出版了,我要把這首《童年.一九八七~一九九五》作為它的序曲,所以我再度坐下來拼命想,想一段更好的。我想用排比法,寫事情,從學校生活寫,寫那些樹木做成的課本試卷,寫每天經過的大街上的汽車耗費的能源。

   回頭看到那課桌上面 是多少樹木變成的試卷
   轉頭看著那窗外道路 多少汽車在透支能源

  這就是《寶島頌》上面印的版本;三月下旬一拿到書,翻開來我就後悔了。──這樣寫,還是不行,比「總聽說」還差,因為我自己沒記住!

  以「形象」論,這樣寫來是較突出的,可是意味和音韻就差太多了,唱唱看就知道,不好唱,也不好聽──雖然我寫的時候已經盡力。

  這時回頭再看「大家都看著別人犯規 又有誰甘願自己吃虧」,又愈來愈覺得它不錯了,至少那的確是很多人的心理,也抓到了「反諷」和「無奈」,又不至於太沉重。「但也應該不差我那一點」也很好唱,簡單明瞭又合轍。「總聽說環保人人有責」較差,但也該不至於聽不懂。再說,論形象,它也是有出來的──有出來一個「冷嘲」的形象,雖然較不明顯。而這「冷嘲」,或許也比較適合我的《童年》吧。

  還有一個字可以商榷:「但也應該不差我那一點」,「那」如果改成「這」,會不會好些?我是感覺「這」比較好──比較合乎語言習慣,也好唱些。

  第四行「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不用改,問題是「怎樣怎樣的童年」。原詞「迷迷糊糊」,我擬過「渾渾噩噩」「馬馬虎虎」,但是這和原詞就沒什麼差別,也襯不起前面三行。那麼,不用疊字呢?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也就這樣的童年

  「也只能這樣」的無奈,靈感得自《小叮噹X》#10〈戒煙〉篇尾的一句「也就先這樣吧」。〈戒煙〉是去年五月畫完的,要是沒畫《小叮噹X》,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想出這句。但不管怎樣,總之──

  填完了。

  終於填完了!

  如果再讓我多想個半年,或許我還能填出更好的兩行,可我竟發覺我已不想再去編了──興許是疲乏了吧。所以,目前〈童年.一九八七~一九九五〉的全部歌詞,也就先這樣吧:


    童年.一九八七~一九九五 

一 台北市的榕樹上 蟄伏多年的蟬兒在蛻變
  總統府的廣場前 遊行者在聲聲呼喊明天
  小孩不懂什麼解嚴 靜靜看著電視上的大人的臉
  半降的國旗 褪色的青天 威權解構的童年

二 走入炫麗的花花世界 琳琅滿目的商品怎麼選 
  小叮噹的口袋裡 神奇的道具還有多少件
  螢幕上跳動的分數 漲呀漲呀多麼令人神迷目眩
  燦爛的聲光 飛揚的幻想 百花齊放的童年

三 總聽說環保人人有責 但也應該不差我這一點
  大家都看著別人犯規 又有誰甘願自己吃虧
  「我們只有一個地球」 外星寶寶張著它的反諷笑臉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也就這樣的童年

(間奏)

四 逐漸的有人告訴我 我們和他們他們...的分別
  逐漸的懂得為什麼 問題還是都沒有解決
  多少的日子裡 也會跟著新聞選舉指點是非
  就這麼聰明 就這麼嘲諷 這麼簡單的童年

五 驪歌中灰塵吹過來 又是個悶烘烘的夏天
  人潮車流和木柵線 看不出九五年的閏八月
  什麼時候我也有了一張高年級的不能再無辜的臉
  繼續著聰明 繼續著嘲諷 然後遠去的童年
  啊 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然後遠去的童年



  手上有《寶島頌》的讀者,可以拿筆把相異之處標記改動一下,很抱歉當時沒再三思就付印了!抱歉、抱歉。

  將來我會設法將它錄製發表的,到時候歌詞也或許會再改,但目前就先這樣。想想,有誰適合唱這闋詞?大家知道的幾位歌手,感覺好像都不太對;我自己是最適合唱的,但我歌喉不好。所以,如果有人會唱歌,也對這首有興趣,還請寫封信來聯絡聯絡。

  現在好像該寫些後記、感想了。

  《流行詞話》寫了三十多篇,比較認真的,大概有十幾篇。寫這些詞話的動機,是因為喜歡那些歌曲,喜歡文學,喜歡歌曲裡面的文學;因此我的目的,就是把歌詞裡的學問發揚出來,讓更多人知道這裡面還有這許多講究,特別是與創作者交流,使能有以取法,從而,經由我的努力,能引發出一些更好的作品,最終的願景,則是我漢語詩歌文化之復興。

  然而我總也疑心:這樣寫有沒有用?我自己無疑是有從中取得許多靈感的,但別人呢?目前為止我還沒見到有詞人回應。所以現在我想改個方式,更直接一點,分析一篇我自己填的詞,把裡面全部的關節都鋪開來好了。

  我一直滿想做這種事,但都忍住了;不止一位文學家、藝術家說過:創作者如果還要自己解釋自己是說什麼、想說什麼,那就落入下乘了(當然,自注字詞、典故不算)。我在感情上不太認同這種觀念,理智上也還懷有一些疑慮,但也不敢小覷。幾經掙扎,到出版我自己的詩集《寶島頌》時,我還是沒說明我很想說明的幾篇,放手讓作品自去與讀者生息。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現在我為的是歌詞寫作技巧、心法的推廣,而想來想去似乎是談自己的創作最有用,所以「犧牲」一篇自己的作品,把它推到解剖台上,並不可惜。

  所以,我寫了這篇閉門造車的實錄,以期與大家交流,也為我的理念作一番演示──雖然這種欲念是比較無謂的,但它很強,我想也就不要太過掩飾,頂多壓低一些吧。謹希望,如果您也有心詞曲創作,本文能有些參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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