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天

　　　　９．背著你

　　青峰難得有一首比較「正宗」的情歌，但每有一首，必定出色，讓你覺得：這才是情歌的正宗。宗什麼？深層的本心、真心。

　　此曲的詞意，在蘇打綠的作品裡算是很淺顯的：分手以後，一個人做著以前兩人一起做、想著以前兩人一起想的事情的感覺。青峰自己的解說也大致如是。然而，越簡單的東西越能見功力，你要能寫好、唱好這樣的短篇，像是詩中的絕句，方有望成為一個可觀的作者。

　　〈背著你〉達到了「哀而不傷」的境界，哀，因為不能忘情；不傷，因為還可超越。不一味沉浸過往，而是帶著過往，背著你（四聲）也背著你（一聲）繼續走下去，生命因此能更為豐滿。

　　現在來逐句賞析。這首讓我特別想逐句賞析。

　　　背著你讀書　背著你寫字　你再不會責備我不夠用功

　　「責備」用得好──求全責備，未著溫情，溫情已在其中。「用功」則還不夠詩意，似可再煉，而且這韻押得有點問題，一會再論。

　　　背著你傷痛 　傷痛關於我的快樂

　　有板友不解「傷痛關於我的快樂」，於是有人貼上青峰的解說： 「（在離開情人後）……在剩下的日子裡，若有一點快樂，又因為自己竟然有著快樂的事感到難過，也為了不能再分享快樂而難過。」

　　我說，這就是靈光。你在經驗矛盾的心情──竟會因為快樂而難過時，覺察到了矛盾，會心一笑，就有了戲，可以寫出好詞了。那一笑，是一抹淡然的苦笑。

　　在讀到本人解說之前，我認為此句關鍵在「關於我」。它只講關於我，沒講屬於誰，詩就在這沒講出來的地方。關於我的快樂，可能是屬於你的，也可能是屬於我的，那我是在傷痛哪一部份？當然是都有。聽，這一句拉得特別長、特別舒緩，就是在營造這樣的想像空間。

　　　背著你沉默　背著你穿洞　你再不會讓我看潮起潮落

　　穿洞：「有人說分手就要穿耳洞」，這還真要解釋一下。這種行為，很有象徵意義啊。潮起潮落，應是心潮的起落。前半句寫自己，後半句寫情人，由此可以佐證，前面「傷痛關於我的快樂」也有寫到對方。

　　前半片歌詞的韻腳，「功」「痛」「樂」「默」「洞」「落」，有ㄨㄥ有ㄛ又有ㄜ。古韻和北方話中ㄛ和ㄜ同韻，但在台灣的國語中這兩者不同韻，不應通押。至於ㄨㄥ和ㄛ通押，已是習慣，不必異議。然而，我覺得「樂」句並無不妥，因為以聲情論，那一句很可以出韻。我想商榷的是第一行「用功」──我本以為那裡唱的應是「投入」之類，與「書」押韻的，蓋ㄨ韻向來最適合這種帶著嗚咽的情感。若然，接著第二行出韻，第三行轉韻，也不會不協調。個人意見，謹供參考。

　　再來看副歌：

　　　我的愛　竟不翼而飛

　　「竟」字下得抵死絕妙。大家平時用白話文，或許只習慣把它作「竟然」、意外解，殊不知它還有「畢竟」「結果」這一層意思。讀過《史記》的就會很熟悉這種句法：「（盜跖）竟以壽終」，是結果，也是意外。太史公的微言大義在焉，青峰的微言大義在焉。

　　　但回憶　供我在夜裡消費

　　「但」在此作「只有」解，這不難，只是平常沒人這樣說話，以前的詩詞，就我所知也沒人這樣用，所以我初聽時覺得這裡有點疙瘩──為什麼不用「只」？但再多聽幾遍，便接受了：第一，音韻考量；第二，如同「竟」字，「但」字在「只有」之外也還有「但是」「然則」的意思。恭喜青峰，你又成功延展了一條句法，這一招我會學起來。

　　「但回憶」的「但」字是文言的修辭，這可以支持前句「竟」字也適用文言的眼光解讀，然而此句仍是現代語，諸君其觀摩之。

　　　無所謂　當淚都成灰（當淚都化成一片灰）

　　「無所謂」，天外飛來，一筆定江山。這種句法可與詞中的「領格字」相提並論，這一句正好也是「轉」處。淚成灰句，演唱出來的聲情很是舒適妥貼，但背後的滄桑，要細想起來，會是很深很長的。正因此，這句更該一筆帶過，因為人生就是這樣吧。

　　　背著你　得到一些時間
　　　背著你　我按停了時間

　　得到一些什麼樣的時間？獨處的、反芻的、撫今追昔的，不管我在這時間裡想什麼、做什麼，客觀上時間就只是時間，是絕對的、中性的。

　　全詞以得到時間合，再以「按停時間」總結，這個「按」字也有微言大義──你如把它解作按碼錶然，那可一點不美；我想把它解作「按壓」，用手去強安，這才有味。起伏、開闔，就在這兩行的異同之間；詩學，就在此曲的起伏開闔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