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二月十一日,在PTT Create板指點後生歌詞,並說「要不你出題,我寫給你看。」板眾tooodark出題「八陣圖」或「孔明」,我便開始構思,二十三日完成,創作全程如下。


  以八陣圖或諸葛亮為題寫一首歌,首先要知道什麼是八陣圖,諸葛亮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的事功、思想究竟是怎麼樣,從而尋找一個可以為歌的切入點。

  什麼是八陣圖?演義小說裡寫得很玄,講成什麼奇門遁甲的「八門金鎖陣」之類,事實是什麼呢?《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亮性長於巧思,損益連弩,木牛流馬,皆出其意;推演兵法,作八陳(即陣)圖,咸得其要云。」又裴松之注引《袁子》文:「亮率數萬之眾,其所營造,若數十萬之功,是其奇者也。所至營壘、井X(打不出也查不到這字)、圊溷(廁所)、藩籬、障塞皆應繩墨,一月之行,去之如始至。」

  所以什麼是陣圖?比較合理的解釋,也就是營區規畫,以及戰陣上的什麼人站哪裡負責什麼。什麼叫「咸得其要」?規畫得有效率,符合任務的需求,用白話來說,就是都有抓到重點。「皆應繩墨」,就是都有按規格、尺寸建造,不是隨便搭一搭就算了。

  蜀軍是技術型的軍隊,諸葛亮會改良連弩,也自然會用心規畫如何讓這種精密的武器在有限的兵力下發揮最大效益。「亮之行軍,安靜而堅重;安靜則易動,堅重則可以進退。亮法令明,賞罰信,士卒用命,赴險而不顧。」乍看之下也沒什麼感覺,可你要是當過兵,或者在大公司待過,你就知道要做到並且保持這樣有多難。

  諸葛亮死於五丈原,蜀軍撤退後,司馬懿「案行其營壘處所,曰:『天下奇才也!』」如果你只是大頭兵或低階軍士官,或許會懷疑幹嘛什麼都規畫得那麼嚴謹,可在同樣級別帶過千萬兵馬的行家看來,那便處處都是學問。

  如果八陣圖沒有失傳,即使現在早已不是冷兵器時代,內行的軍事家、企業家、管理學者也一定能發掘它所蘊含的智慧,而得到啟發。但雖然我們現在不知道八陣圖是長什麼樣子了,從史料的敘述中,我們也可以想見孔明治軍、執政的嚴謹。換言之,八陣圖代表的是一種態度、一種風格,它和諸葛亮的人格、作風是一體的。

  然而我們又知道諸葛亮最後還是沒能力挽狂瀾,這就有戲了。

  諸葛亮又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有什麼好寫的呢?

  《資治通鑑》卷七十,魏紀二,文帝黃初四年(公元二二三年):「五月,太子禪即位,時年十七。......封丞相亮為武鄉侯,領益州牧,政事無巨細,咸決於亮。亮乃約官職,脩法制,」看到這邊你有沒有讀出什麼來?胡三省讀了出來。胡三省注:「以先主、孔明君陳之相得,而約官職脩法制乃行於輔後主之時,此《易》之戒浚恆也。」什麼是浚恆?「浚」是挖土,「浚恆」是「恆浚」的倒裝,猶言不停挖土;《周易》第三十二卦恆卦(011100巽下震上)第一爻:「初六:浚恆,貞凶,無攸利。」〈象辭〉:「浚恆之凶,殆求深也。」胡三省的意思是:即使是劉備和諸葛亮這樣魚水般的君臣關係,劉備還在的時候,諸葛亮也沒有喧賓奪主,說要馬上做這個、做那個,而是等到劉備托孤,劉禪繼位,自己得到丞相的名份以後,才放手執行。諸葛亮為什麼不在先前就約官職、脩法制?因為不敢過度消費劉備給他的信用額度,即使劉備並未設限。所以用現代話來說,「戒浚恆」應可比作「戒刷爆」:你不要以為老闆信任你就真的什麼都來了。

  行家讀史,就能在這種小地方讀出大道理;比胡三省更高段的王夫之,就更看出,其實劉備對諸葛亮始終是保有戒心的。《讀通鑑論》卷十:「乃武侯且表於後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粟,以負陛下。』一若志晦不章、憂讒畏譏之疏遠小臣,屑屑而自明者。嗚呼!於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難矣。後主者,未有知者也,所猶能持手以信公者,先主之遺命而已。先主曰:『子不可輔,君自取之。』斯言而入愚昧之心,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豈能無疑哉?......於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不及仲謀(孫權)遠矣。仲謀之於子瑜(周瑜?)也、陸遜也、顧雍也、張昭也,委任之不如先主之於公,而信之也篤,豈不賢哉?先主習於申、韓之術而以教子,其操術也,與曹操同;其宅心也,亦彷彿焉。」

  這一下子,就破除了劉備與孔明的魚水神話。大家都聽說過,劉備托孤,明白說出「如其不才,君可自取」這種話,就釘死了孔明可能有的野心,註定諸葛亮爾後就只能扶助阿斗死而後已,因為傳統文化裡面沒有人敢真照著這種話去做的。然而這種解讀,畢竟也還只是表面;真要瞭解劉備和諸葛亮的心理互動,還要再多看、多想,因為他們倆一個心機深重,一個智力絕倫,我們不拿出十二分的頭腦,怎麼可能接近,又怎麼可能獲得描寫他們的資格?

  大四在《資治通鑑》選讀課上,張元老師特別帶我們讀過一段,就在諸葛亮拜相後的下一段:

  「亮嘗自校簿書,主簿楊顒(ㄩㄥˊ)直入,諫曰:『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請為明公以作家(操持家務)譬之:今有人,使奴執耕稼,婢典炊爨,雞主司晨,犬主吠盜,牛負重載,馬涉遠路,私業無曠,所求皆足,雍容高枕,飲食而已。忽一旦欲以身親其役,不復付任,勞其體力,為此碎務,形疲神困,終無一成。豈其智之不如奴婢雞狗哉?失為家主之法也。是故古人稱『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故丙吉不問橫道死人而憂牛喘,陳平不肯知錢穀之數,云『自有主者』,比誠達於位分之體也。今明公為治,乃躬自校簿書,流汗終日,不亦勞乎!』亮謝之。及顒卒,亮垂泣三日。」

  重點在「及顒卒,亮垂泣三日。」從古至今,一般論者都以為諸葛亮的缺失是上下一把抓,什麼都自己來,沒能足夠地培養接班梯隊,而讓大家都習慣了以自己為中心,事事仰望丞相,於是孔明死後,局面就撐不下去了。然而諸葛亮會不知道這麼簡單道理嗎?而且楊顒也這樣跟他講了。那為什麼諸葛亮還是事必躬親?

  最簡單的解釋:因為他別無辦法。張元老師說:「他沒辦法。沒有人。」蜀國的人才原本就較少較弱,用人、將將又不是孔明的強項(像馬謖)。所以楊顒死了,諸葛亮垂泣三日,不是哭他,而是哭自己。王夫之:「公謝之(楊顒),其沒也哀之,而不能從,亦必有故矣。公之言曰:『寧靜可以致遠。』則非好為煩苛以競長而自敝者也。......夫大有為於天下者,必下有人而上有君。而公之託身先主也,非信先主之可為少康、光武也,恥與荀彧、郭嘉見役於曹氏,以先主方授衣帶之詔,義所可從而依之也。上非再造之君,下無分猷之士,孤行其志焉耳。向令龐統、法正不即於溘亡,徐庶、崔州平未成乖散,先主推心置腹,使關羽之傲,李嚴之險,無得間焉,領袖群才,各效其用,公亦何用此營營為也?公之泣楊顒也,蓋自悼也。」

  我對這段故事印象極其深刻。要我為諸葛亮作詞,我就要從這一點出發,寫他的苦心操持,寫他的不得已。

  杜甫詩:「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大家都很熟,可是仔細想想:征吳是劉備的事,和諸葛亮什麼關係?這就是老杜識力過人的地方:蜀漢的精銳,早在劉備征吳時就被陸遜打掉了。當劉備說要征吳為關羽報仇之時,頭腦清楚的人都以為不可,劉備不聽;有人問諸葛亮為什麼不勸阻,孔明說「主公正在氣頭上,勸也沒用。」到後來,孔明才說「孝直(法正)若在,必能制主上東行。」為什麼孔明當時不敢說?王夫之說:因為孔明怕劉備猜忌他和吳國有勾結。

  孔明的確和吳人有關係。赤壁同盟,借荊州以待三分,是他和魯肅的協議;他哥哥諸葛瑾又在吳國任官。諸葛瑾出使劉備軍時,孔明和他除了公事,一面都不見,一句話都不講;這不是矯情,實在是要避嫌。就算孔明對劉備是一片忠心的,我們又怎麼知道劉備對他沒有猜疑?不論如何,總之孔明沒敢諫阻,而他很後悔,但他真的沒有辦法。想想,為了北伐,他要操心多少事,要調度多少人力物資,有多麼困難?當其時也,只要是人,一定都會想:「如果我們的精銳先前沒有喪失......」何況孔明!所以老杜「遺恨失吞吳」一句,真是要得,說中了孔明和蜀漢內心最深處的隱恨。

  然而,孔明還是一手把蜀漢撐起來了。三國時代,蜀國的政治是最清明的;六次北伐,雖未成功,總是進攻性的防禦,使魏國沒能進犯蜀中。我們到現在還同情、還崇拜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壯,感佩他的德行與才能。「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伯仲之間失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為諸葛孔明作詞,我決定就從這點出發。不久,羅大佑〈上海之夜〉的旋律在我腦中響起──這是一首悠揚而沉鬱的弦樂交響曲。也至少要這種等級的音樂,才配得上武侯吧。作〈祁山之夜〉。

    祁山之夜

  曲:羅大佑〈上海之夜〉(專輯《戀曲2000》,1994,滾石)

一 星空不語 火炬連營
  多少壯士 仰望你的運移

二 燭影幽煌 文書來往
  所有氣數都在你 眼中的圖 手中的筆
  
* 振振衣裳颺過磅薄的風 絲絲侵透入體
  縱是洞澈這一切 又能如何抗力

三 關隴依然 鞠躬未已
  浪浪漫過千古恢宏飄渺是你隱沉的歎息

尾 浪浪漫過千古恢宏飄渺是你永恆的歎息

(一─二─*─三/一─二─*─三/*─三-尾)

    解說

  諸葛亮北伐,第一、第四次是出祁山,小說家說「六出祁山」不確,然而祁山作為一個象徵、一個代表性的場景,總是極好的。歌名「祁山之夜」設定全曲的時空,而以諸葛亮為核心,這就好發揮了。

  確定題材之後,要確定心態與姿態。讀史為文,須有靈心善感、真情實感;我雖然做了這些功課,但寫詞,還要加入我個人的情感,詞才能有靈魂。情感要真,就要和我的經歷、見聞有關;不但要和我的經歷見聞有關,最好還要能和我們的經歷見聞都有關,這樣才容易產生共鳴,作品的意義也才容易彰顯。

  在君主的昏庸、人才的寥落中,諸葛亮獨撐大局,這樣的故事,在當代的政治、企業、教育界中,也是有的。我就遇過獨力辦成了很多事,造就了很多傳統的老師,學生愛戴感念他,但因為性格的缺陷和大環境的趨勢,他後來也只能黯然遠引。他的事業雖沒孔明大,但處境是相似的。想到我對此曾經很有感觸,我就找到切入點了。找到了切入點,才能確定自己有可能把這篇歌詞寫好。

  那麼,我決定的心態與姿態是什麼?──探訪。探訪諸葛亮當時的心境,探訪他背負的責任,探訪他的不得已、他的心結,探訪他即使已經這樣那樣還是決定做到底的覺悟。我要逼近、貼近這個「人」。我可以提問,但不能妄下判斷。這是近年流行的歷史散文的筆法,也是我比較喜歡並且曾經使用過的筆法。

  這些都確定,剩下就是建立架構,然後慢慢填入歌詞了。

  作詩填詞,不管是發自內心還是因為命題,在技法上,總有幾個定式、原則可循,如「賦比興」,如「起承轉合」,如「由外而內,再從內到外」,如「對比映襯」,如「隱喻象徵」,如「開闔變化」,還有三才、四聲。詞的主題(或曰核心意念)確立以後,如果我還不知道詞要怎樣寫,想想這些,我就有主意了。況且,這首〈祁山之夜〉有〈上海之夜〉原詞的句式可以模仿,不必一切從頭開始,難度也比較低。下面就敘述全詞的編寫過程,以與諸君參考。

  第一段第一句,「星空不語」是暗示性的景象,然後「火炬連營」是人物活動的實況,畫面從前者帶到後者,兩者互相映襯,再到下一行,「多少壯士 仰望你的運移」,與上一行的星空、營火對比、呼應。

  「星空不語」明裡是景觀,暗裡是天時、局勢,也暗示高層。孔明和敵我君臣,對底下的小人物來說,就像是天上的星星,這是很普通的譬喻。我在未有這首句時,已經決定第二行寫孔明的「運移」;從這一點逆推來想像取景,就是星空適合。初稿時我還有擬「星斗肅然」「星空肅靜」「星斗晦如」,然或聲律不協,或意思不好,皆淘汰。之所以擬「肅然」是想顯出軍容的嚴整,但我能想到的詞都不夠好,最後還是用「不語」對「仰望」。至於為什麼用「星空」不用「星斗」「星辰」?第一,星斗、星辰都是一個東西,星空是兩個,比較大,比較開闊,而且這裡不是很需要斗和辰的概念。

  這種先以一個帶有隱喻象徵意義的景觀起頭的筆法,就是「興」的一種。「關關雎鳩」「蒹葭蒼蒼」是渾然天成的興,我是人為者,只能做到「星空不語」,也還不是很滿意;如果想到更好的,我會再斟酌。

  「多少壯士 仰望你的運移」,原作「多少壯士都在仰望你的運移」,因為配合旋律,刪去「都在」,評估後無害意境,反能更簡練。「多少」的句法,可以是敘述句,也可以是問句,而有恢弘、朦朧、不確定的效果,合乎需求。為什麼說「壯士」不說「將士」?「將士」概念僵硬而狹窄,「壯士」就有個性、色彩,而且不限於武將、武士,即使是文員、雜役或在後方的農民,有信念者也可以稱「壯士」。「仰望」不是無保留的信賴,也可以是帶著徬徨的期待,這樣,應該比較接近當時人們的真實心理。「運移」就是從杜詩「運移漢祚終難復」來,這二字好極了,從整個大局到細微的調度,都包括在內。我就是因為「運移」而決定這闋詞押ㄧ韻的。

  第一段「起」,「由外而內」,從星空、軍容逼近武候,第二段「承」,就要「從內到外」,寫孔明運移氣數的情況。每一段的末句和下一段的首句,都要能承上啟下,「運移」可以完美地在點題同時達成這個任務。

  「燭影幽煌」,又是燭又是影,又幽暗又光亮,這是設想諸葛帳內的畫面,也是暗喻諸葛的精神、能量。晚上辦公要點燈,點什麼燈?就蠟燭還是孔明燈?不對,孔明燈是空飄紙燈籠,也不知是否真是諸葛發明的,且不管。他們那時點的燈有沒有燈罩?有的話,「幽煌」可以成立,遮起來,幽幽的,但還是有光,而且很亮,因為諸葛很亮(這句不是開玩笑)。如果沒有呢?那麼燭是煌的、影是幽的,或者蠟燭的影子昏暗,但這也是因為有燭光的輝煌。又或者,帳內有些地方亮有些地方暗,丞相是在這種燈光下辦公......想那麼多幹嘛?因為我想出了四個很有感覺的字,但徒有感覺不行,要通,且要合理。想過一遭,還可以。

  「文書來往」,打仗一定很多文書作業的,何況諸葛亮一邊打還一邊處理國內政務(忘了在哪裡讀到,後方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有時還要把事情呈到前方請孔明裁示);本來戰爭就有九成都是打後勤整備,孔明功業的重點更是在此。本來想用「川流」之類的,不過我們對公文這種東西好像沒發明過什麼詩意的語言,那就用最簡單的「來往」吧,也和「幽煌」湊個韻。
  「所有氣數都在你 眼中的圖 手中的筆」,「所有」不是誇飾,而是現實中的需求。為帥者,每一方面的條件都要考慮,孔明還同時是丞相。「氣數」則除了「命運」、國祚之外,亦含有精神(氣)、物質(數)的概念。這四個字,我原有擬「興亡繼絕」、「支撐大局」之類,但感覺狹隘了,也不精準;「多少命運」好一點,但終不若「氣數」廣泛。「都在你」:過去和現在的要了然於胸,將來能否發展如願也都要靠你;「眼中的圖」是掌握的情資,「手中的筆」是你要下的決策。這一段要寫的,就是孔明責任的繁重,也有同情、感嘆他的事必躬親之意。這是從楊顒的故事來的。

  到這裡,都是側寫、虛寫,沒有正面寫到孔明的面貌,我也不打算正寫,因為寫不好,也不必寫。孔明的形象,留給大家各自去想像最好。

  這一段「從內到外」,文書就是「外」,魏、蜀、吳,國內國外,各郡縣各部門各種人,都在文書上面。我處理過公文,當我在軍中整理檔案櫃時,我看到了無數人的青春。可以寫的東西太多,木牛流馬、連弩元戎(諸葛亮改良的連弩,叫元戎)、官職法制、地理交通、農工生產,我都想寫,那寫什麼好?答:全部。有什麼可以概括全部?文書。雖然不太直觀,但也就是文書最好了吧。

  再來就是副歌。

  副歌是最難寫的部份,我必須要一「轉」,轉出闊大和高遠,轉出能夠重複、強調的兩句,轉出核心意念,轉出悲壯。一時想不到,先參考羅大佑〈上海之夜〉的副歌:

  「滔滔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湯湯嗚咽入海
   驚天動地痴情地 雕琢妳的清白」

  第一行極其闊大雄渾,第二行極其婉轉細緻,如此開闔。「滔滔」很不錯,大江東去嘛,孟子也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唐詩裡也有「隴水嗚咽」(還正好是隴水),可是水的意象我這裡是不好再用了。第一,我不想抄襲(照樣造句是底限);第二,前面都沒水,這裡來個水就接不上;第三,我想寫的不好用水表達。

  我想表達的是什麼?

  不,該先問:我對孔明的事業有什麼看法?

  前面說蜀國政治是當時最清明,我們也知道孔明最後沒成功。那後來怎麼樣了?後來司馬家篡魏,士族豪強挾著九品官人法站上了歷史的主位,隨即在迅速而極度的腐敗之下崩潰,八王之亂之後五胡亂華,漢族進入了三百年的黑暗時代。是不是可以說,孔明早預見了這一切,所以他不只是為了劉家、為了漢朝,而更是為了華夏文明,為了他的政治理念和蒼生百姓在力挽狂瀾?

  這不是沒有可能的。東漢崇尚道德,而失之偽善虛矯;曹操反動以「唯才是用」,但是並沒有樹立起一個新的道德標準(曹氏父子自己就沒什麼道德,甚至還鄙視道德),雖然搞了建安文學,但文化傳統還在士族身上。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分析道:曹操是因為士族集團的抵制,才終身不敢稱帝;士族為什麼抵制曹操?因為曹操唯才是用侵犯了他們佔官位的權利。及至曹丕通過了陳群的九品官人法,承認並排定了士族做官的特權,才再沒有人反對他代漢稱帝。

  你同不同意范文瀾的分析?我不敢完全同意,但這樣一看,曹魏的政權發展確實就一目了然了。為什麼諸葛亮第一次北伐,南安、天水、安定三郡迅即叛魏應亮?一定是魏國的統治不得民心。為什麼不得民心?腐敗。為什麼腐敗?曹丕不管(曹丕文武雙全,但他人很混蛋),那些官員、士族、豪強本來也不是什麼好貨,當然腐敗。後來明帝曹叡,歷史記載他很聰明,但也沒能澄清朝局,為什麼?士族羽翼已豐,或者曹叡本人也無心於是。再到後來司馬昭當權的時代,就「不是不腐敗,只是在奪取曹魏政權的過程中不敢過度腐敗」(《中國通史簡編》)了。睿智如孔明,有沒有可能在曹丕剛稱帝那時,就看到這一切的趨向呢?我認為完全是有可能的。

  如果這樣看,孔明的身形就更偉岸了:他是在和整個走向黑暗的歷史趨勢搏鬥。

  要摹寫這「趨勢」的潛移,不能用水,要用風──世風。

  所以:寫風,寫孔明的抗力。

  一開始我想到:那就「刺寒的北風」,除魏國外也暗指再後來的北方遊牧民族......轉念一想,不對!打仗哪有冬天出兵的?查書,孔明北伐都是春夏。再者那時候隴西地區吹什麼風?地理有點忘了,但反正這北風行不通。

  那麼從「孔明的感受」發想起:象徵世道的風吹過身邊,感覺是什麼?

  就有了「振振衣裳颺過磅薄的風 絲絲侵透入體」。

  「振振」讀一聲ㄓㄣ,衣裳被風吹動的樣子。左思:「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查《辭源》,還有兩種意思:(一)盛貌、威武貌。《左傳.僖五年》:「均服振振,取虢之旂。」《文選》.晉.潘岳〈閒居賦〉:「服振振以齊玄,管啾啾而並吹。」(二)信實仁厚貌。詩周南麟之趾:「振振公子。」注:「振振,信厚也。」然而寫流行歌詞,不是辭典上有憑據就可以;要用這種比較生僻的詞,有一個必要條件,就是讀者、聽眾要能直觀地望文生義、聞聲見情。「振振」可以嗎?對我是可以,我就是直觀地想到這個詞而用,再去查辭典的。但大家行不行?還不知道。

  這一句是倒裝,正寫是「衣裳振振地颺過磅薄的風」,但我要先強調「振振」的意象,所以把它放到前面領格。「衣裳」初作「衣冠」,隨即想:夜晚辦公,還戴冠嗎?再者冠會飄揚嗎?於是改「衣裳」,上衣下裳。「颺」,初擬「吹」「拂」「撲」,感覺都不對,「揚」才比較對,改成風部的颺更對,所以雖然僻一點也就定了,反正和「揚」是一個意思,也能望文生義。「磅薄」,宏大、浩瀚、逼人,這詞的意味,越品越有味,分別查查「磅」「薄」兩字,拆開來細細玩賞就知道。有石字旁的「礡」字,電腦上這字好像是錯的,正寫應作「石薄」;但這詞的「薄」字其實不用畫蛇添足地加上石字旁,為什麼?自己想。至少我這裡不用。

  「絲絲侵透入體」──風帶來世道趨向的消息,每一絲都刺痛著你的理智與感情;侵而透之,逐漸也要把你轉變。「侵透」初作「侵化」,不通,改之。這兩句,又是由外而內。

  「縱是洞澈這一切 又能如何抗力」,本詞最好懂的兩句,為孔明而發的感嘆。這行是在上一行之前寫定的,根據前幾段所述的歷史發展。「洞澈」初作「明瞭」,後覺「洞澈」更好,而且也順便玩了一點文字遊戲──洞者,孔也;澈者,明也;洞澈,孔明也。第二段「煌」也暗對過「亮」,各位寫詞有餘裕也可以玩玩這套,但不要勉強,也不要過份,因為這不是重點。

  我也想過仿〈上海之夜〉句式,作「XXXXXX地 吹拂你的抗力」,但想不到夠好的詞。如果想到了,可以用在第一遍副歌,把「縱是」句放到第二遍。這「XXXXXX」要怎麼想?從內到外地想,從孔明可能會有的感觸想。想不出來,那就還是用設問法的「縱是洞澈這一切」吧。雖然我也還覺得有些拗口,但表情達意上還可以;況且,它也是從內到外。

  一二段外內內外,副歌再外內內外之後,通常來講,第三段就要再一個開闔,然後平平鋪展開來,一體渾然,達成一個圓滿的「合」。好,那麼,怎麼寫?

  我是先有了「鞠躬未已」和「隱沉的嘆息」再湊前面。第一句要什麼畫面?

  初擬:「前塵斑駁」──「遺恨失吞吳」。可是這樣寫不夠形象,我都沒辦法從這四個字想像那是什麼畫面,這就要淘汰。

  再想,想不出,這時候「三才」就派上用場了。三才天地人,第一段講了「人和」(壯士仰望),第二段講了包括天地人還有物力的「氣數」,副歌講了「天時」(風),那這裡就來個「地利」吧。觀想一下,接在「如何抗力」的意想之後,來一片廣闊的地貌正好。

  但是,這片地貌呢,不能太實,實了就狹隘簡白;也不能太虛,虛了就太過籠統。最好是可實可虛,有限制但又不僵硬。為什麼?因為「鞠躬未已」也是又實又虛:丞相還在彎著身子與文書、氣數奮鬥,但我沒實寫那身影,只寫「鞠躬」;大家都知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鞠躬未已」可以馬上聯想到就是還在盡力,這是典故的方便。前一句的地貌,最好也能寫到這樣。

  再過一段時間我就想到了:「關隴依然」。關中、隴西是孔明北伐的戰場,而關隴不但是專名,也可以作通名解,就是關隘與丘陵、山脈。有點歷史感的人,更能想到這一地區自古以來的形勢、戰史。「關隴依然」,可以說蜀魏對峙的形勢依然僵持著未變,事實就是這樣,魏國採取了正確的戰略:死守,短於奇謀的諸葛亮就怎麼也沒辦法了(他為何不採取魏延奇襲的建議,眾說紛紜,我同意他有他謹慎的全局考量,蜀國畢竟冒不起這個險)。也可以說,經過這一千多年,關隴地貌仍然沒有大變動,我們還可以在那片土地上發思古之幽情,彷彿諸葛亮鞠躬盡瘁的身影還沒消散。

  後面一種意境很是吸引人,那我何不在下一句引導讀者往這方向去想?於是,在將近八個小時的搜索後:「浪浪漫過千古恢宏飄渺是你隱沉的歎息」。

  「浪浪」讀二聲ㄌㄤˊㄌㄤˊ,形容詞,我不用解釋,你讀起來有什麼感覺,那就是了,就像「漫漫」一樣,比較少見而已。那為什麼不用「漫漫」?因為「浪浪」更有動感。蘇軾〈和劉道原詠史〉:「獨掩陳編弔興廢,窗前山雨夜浪浪。」羅大佑〈網路〉:「窗口裡浪浪也色浪浪也色迷」。

  這「浪浪」也是領格字。何謂領格字?你要用一種感覺來帶領全句,把它放到開頭,謂之領格。這種技法在長句很好用,如吳文英〈八聲甘州〉:「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殘霸宮城」,一個「幻」字統領三句。〈上海之夜〉的曲子,這最後一句有六、六、五共十七個字,它原本「無緣就此分手、有緣將會再聚、美麗的上海」的句法也不適用我這裡,我要重來,我就想到用領格,果然好用。

  「漫過千古」──想到它以後,我就忘記先前想到的是哪些了,作詞作到有這種感覺時就對了。這和「浪浪」一配,就有了「浪漫」,但又不只是romantic的浪漫,而更是漢語的浪漫;同時,「浪浪」也更好懂了,這就讓此句勝過了「振振」句。

  「恢宏飄渺」──我原本想用「動、名、動、名」再給它來一個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起伏,但沒有夠好的成語,也編不出新詞──盪氣迴腸?太露。又翻了翻《三國志》、《通鑑》、詩選、詞選,都沒有;後來再聽一次〈上海之夜〉,有一句:「昨夜多愁善感明晨虛無飄渺無常的上海」,飄渺!這個行。虛無?不虛無,換個詞。換什麼?立即想到:恢宏。大功告成。

  最後,最先想到的「隱沉的嘆息」──此句就涵括孔明所有的憾恨和不得已。初擬「永恆的嘆息」,但「永恆」兩字太浮濫了,改「隱沉」好。「永恆」也可以唱,歌曲末尾,最後一行會重複一次,可以放在這最後一次唱。

  注意「隱沉」和「永恆」都是三聲、二聲,這是配合樂句的旋律起伏;整首歌詞,我能顧到的地方,都盡量讓字音與旋律的音高、走向相合,如「手中的筆」、「鞠躬未已」......這就是「四聲」,也就是格律。

  此外,一二三段的首兩句,二四字的平仄都是相對的,「o平o仄 o仄o平」或「o仄o平 o平o仄」,這是普遍的詩律,循之則讀來順耳,雖然歌詞以曲調為主,不必遵守它,不過我還是做了,因為從詩律填詞,有助思路順暢。美中不足的是,「星空不語」沒能和「火炬連營」整齊對仗。開篇首兩句如果能對仗,更合乎此曲的內在氣氛:孔明和蜀軍的嚴謹。

  〈上海之夜〉在第一輪的起承轉合之後還有第二套歌詞,我不想寫那麼多,一套夠了。為什麼?因為羅大佑是抓一個感覺,抓一片印象,要用不同的歌詞跳躍式地拼湊不同的面向;我抓一個主角,抓一個核心,弄好架構把三才內外都寫全,一套就夠了,再多反而要散掉,當然最主要還是不想再傷腦筋。

  以上,就是〈祁山之夜〉。成果與最初想的「八陣圖」差很多,做的一大堆功課,也似乎只用到了一點,這都是很平常的事。自己從頭評估這闋詞,還存在一些生澀的地方,而且儘管我已盡量淺易,若不解釋,恐怕還是有很多人看不懂歌詞──如果用聽的話,或許會比較容易會意,因為有整套的編曲;再配上畫面的話,就更好懂了,不過各位目前除了看我解說,也就只能找羅大佑《戀曲2000》專輯來聽原曲。

  這闋詞,能否幹掉坊間「中國風」之流?不考量市場炒作,純就文學、音律來說,我敢大言不慚。為什麼?他們不做功課,我有做,而且我學習的對象是真正的高手。我不認為這十一二天工夫照樣造句填出來的〈祁山之夜〉就能和古今一流名作相儔,但和市場上那些亂砌的積木比,夠了。勝過方文山之流真的沒什麼難的,你也可以,只要掌握方法,多讀點書,多用點功力、心力就行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youti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