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我填〈遲到千年〉 ──兼釋「卮言」

  蘇打綠〈遲到千年〉是相當詭異的一首歌。據青峰自述,它是:

   寫在一次等捷運的時候
   等著等著不耐煩就哼起來了

   有的人的反應永遠是慢半拍
   對這樣的特質
   究竟是該厭煩還是激賞
   至少對急性子的我
   是很難忍受的
   尤其很多事
   一但錯過最佳的解釋時機
   就會造成消除不了的芥蒂

  如果不看這段,直接聽歌,很難看出歌詞是要表達什麼──尤其它用了很多生僻的詞。但就算看了這段再看歌詞,也還是很難看出每一句的意思。然而,它不是空泛無物的堆砌,它是有脈絡的,意象鮮明能給人感覺的。但那些詞也真是太天馬行空了──「卮言」、「倥侗」,我第一次看到這詞也是在這首歌裡,然後才不服氣地去查原典,後面的修辭更詭譎。

  不過,能夠完全不顧別人聽不聽得懂,只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辭藻典故愛怎麼用就怎麼用,這種寫法倒也讓人有些欽羨,至少是我沒嘗試過的。那麼,我為何不也來試看看?於是沿用首句,模仿原曲的思路,也填了一闕〈遲到千年〉。沒想到,在模仿的時候,似乎我就把青峰的這首歌詞弄懂了。

  這對我的研究也是個難得的經驗:不逐字逐句去強解詞意,而只取其底下的脈絡,然後沿著這理解來寫我自己的版本。下面就以二詞並列、逐行說明的方式,和大家分享一下心得。

    遲到千年

  卮言春天 破碎鞦韆 / 卮言春天 破碎鞦韆

  我就是被這個開頭攝住的,其意象的鮮明、想像空間之大,可比「庭院深深深幾許」。然而何謂「卮言」?別的詞可以不求甚解,但這兩個字是一定要搞懂的。

  「卮」是一種圓形的酒器,大家姑茍一下就可以看它的形狀,然而它在將飲酒視為鄭重之事的上古時代有什麼宗教和文化上的意義?青峰寫這詞時高三,我相信他沒研究過;我歷史系讀了四年也還沒學到這些,以後我讀《禮記》會再研究看看,這裡就只管它可能的引申意義。

  《莊子.寓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這是原典,已知文獻中最早把「卮」和「言」連在一起的創作。莊子把這兩者聯想起來,是什麼用意呢?

  我還沒認真通讀過《莊子》,下面先貼一段網上看到的相關論文,蘇何誠〈論莊子「卮言」之語言特徵〉:


  考據歷代對於「卮言」的注解,主要影響的學說有郭象、成玄英、司馬彪等學者的注解。我們引用崔大華在《莊子歧解》的歸納,主要可分為三類:

(一)卮,酒器也。卮言謂非執一守故之言,中正之言。主要的注解有:

  郭象《莊子注》:「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於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曰日出。日出謂日新也,日新則盡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盡則和也。」

  陳景元《南華真經章句音義》:「卮器滿則傾,空則仰,中則正,以喻中正之言也。日出未中則斜,過中則昃,及中則明,故卮言日出者,取其中正而明也。」

(二)卮,酒器也。卮言謂相歡之言,清談之言。主要的注解有:

羅勉道《南華真經循本》:「卮言,如卮酒相歡之言。」

  王闓運:「『卮』、『觶』同字。觶言,飲燕禮成,舉觶後可以語之時之言也,多汛而不切,後世清談矣。」

(三)卮,支也。卮言謂支離之言。

司馬彪:「謂支離無首尾言也。」 ......(中略)

   綜觀上述的幾種注解,我們可以將「卮言」的特徵做一些簡要的描寫:

(1)「卮」是一種飲酒器具,它擁有圓而中空、滿則傾、空則仰、傾仰隨人等諸般屬性。

(2)由卮器的諸般屬性引申出言說或言語所具有的「無心、自然吐露、中正、日新、無可無不可」屬性。

(3)「卮」和「言」之間存在一種隱喻關係,「卮」是喻體,「言」是本體,「卮言」類似於「像卮一般的言」的偏正結構的片語。

(4)「卮」的屬性類似作為本體的「言」的屬性,則「像卮一般的言」合於自然之分,因而「卮言」就是擬道之言。

(5)「卮言」作為擬道之言,無所不包,所以〈寓言〉篇所描述的「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完全符合《莊子》中所有各篇的內容。

  不過,我們若只能對「卮言」做這樣的考據解釋,不免令人覺得過於簡略,且無法令人滿意。比如說,在《莊子》中,觸目所見的許多關於道不可言的論證,如果僅僅依靠一種隱喻關係便能達到道可言的境地,那麼《莊子》各篇中就不必反復申明言的侷限性。......(下略)


  看莊子多厲害,一個聯想,引發後人多少思考。青峰也不錯,把「卮言」和「春天」連起來,兩千多年來沒人做過,後面再接個「破碎鞦韆」更是神筆。而我怎麼解這兩句?

  九十年代到世紀之交思想界最盛行的是後現代主義,後現代理論中的「眾聲喧譁」heteroglossia經常被拿來描述當代學界與台灣社會,各位去查查這個複雜英文字看看,你會發現它很有可以和「卮言」交相發明之處。卮言春天,不要管這裡的「言」是名詞還是動詞了(就文理看應是名詞,雖然我直覺會把它想成動詞)──春,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但人所看到的、描述的,也都只是出自各自的主觀與偏見(這是青峰常講的觀念)。破碎鞦韆──鞦韆有著閒情(包括閒愁)、童年、時光的文化意涵,而它破碎,就表示一種記憶的斷裂,一種人對時光、記憶的感覺。

  想像空間大啊。這個絕妙的開頭,你會想到什麼?它可以接出什麼好文章?我三句不離本行,想到的就是歷史──兩千年前後的台灣政治與社會氛圍,大家是記得的;那正是新政府剛上台的時候,也是無數歷史記憶面臨否定與斷裂的時候。青峰雖不喜政治,「卮言春天 破碎鞦韆」卻自然表露了那時瀰漫著全島的一種惘惘的威脅──然而這種情況,換到其他時空,又何嘗不然?

  這兩句作為起頭,是一種感覺的鋪墊,下面接什麼都可以,只要你接得好,接得有理。

  踟躕不如停止抱歉 / 紙屑飄起鐵鏽庭院

  青峰接得蒙太奇一樣跳躍,文字也難解(我也說不清,所以就不講了),然而理在其中。青峰這句是講遲到者,還是講自己,還是在自己心裡對著遲到者發表意見?我想是第三。理路上,這是從大氣候的心象,跳到眼前思考的問題。

  而我認為「破碎鞦韆」的意象還可以繼續鋪陳下去,所以就想像了一個曾有許多老人走過的公園,決定了以懷舊為基調,採取比較易學易用,易給讀者帶來畫面的寫法,至於遣詞用字有何考究就不多講了。

  再過秋天 爛了蜿蜒 / 散亂影片 寥落方言

  我們有時候會諷刺遲到者:「你可以再晚一點沒關係,明年都可以。」這兩句的理路是呼應第一行,把那心象去得再盡一點,讓什麼蜿蜒的衷曲都稀里糊嚕爛掉,這種修辭很獨特,以濃烈對待清淡事物,不好學。

  我則繼續用較普通的寫法,以賦為興,想像這庭院裡曾走過的第一代外省人(我是第三代,這種想像對我最直接)。「影片」不特指電影膠捲之類,而是記憶中片片的影像,「雨絲風片,煙波畫船」。

  紅燈你擱淺 / 往事何以追

  進行到這裡就是正式的嘲弄了,前三行都是在為這句鋪墊。但這種嘲諷不是惡意的、輕浮的,而是帶有一種淡淡哀傷、幽幽靜默的。

  我想不出合用的ㄢ韻句,只好押了鄰近的ㄟ韻。

  只是你遲到一千年 哦哦/ 也別說鄉愁有多麼悠遠
  黃昏後就不會有夜 / 也不過疏離的自遣

  換段了。青峰繼續淡淡哀傷、幽幽靜默的嘲弄。我搞不懂他為什麼用「只是」,這文理和前後文怎麼都對不起來;第二句也不能甚解,大概是對一種執念的否定。

  我的版本抓住這一點,來對先前營造的歷史情感作一自嘲。

  髮間在印象中被蔓延 / 眼前的島嶼雲煙漫衍
  你說你放棄了八月 / 我們早已遠了七月

  髮間,細微不可見處,因為不見,所以蔓延得出許多想像,包括妄想。八月,只有青峰自己知道指的是什麼,反正是一種記憶,如羅大佑〈牧童〉:「九月的詩早已埋藏在風雪之中」。這兩句仍是嘲諷。

  我則想像,從庭院裡抬起頭,都市裡車水馬龍、煙塵蔽空,現代人熙攘庸碌的景象。於是借了張懸的歌名〈島嶼雲煙〉,那首歌用平淡寫嘈雜,以「雲煙」二字善意地美化而渡化了廢氣,好。這句我改了很多遍,「漫衍」原作「漫延」,想想「衍」比較好(而且巧合地同了《莊子》);也想著要不要改「島嶼的《春秋》雲煙漫衍」,更強調歷史,但這樣斧鑿痕太露文理也不順,所以還是改了回來。

  「七月」是有特指的,是《詩經》裡的〈七月〉,我用它來概括整個舊時代和古代農業社會。顧隨《駝庵詩話.詩經談片》:


  《詩經.豳風.七月》真是一篇傑作。唯有〈七月〉一類詩難寫,沒有一點幻想色彩,也沒有一點傳奇色彩,全是真實的,故難寫成詩。

  所謂難寫,並非不能寫;難,是我們才力不到。天地間事物沒有不能寫成詩的。〈七月〉所寫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難寫而寫出來了,而且寫的是詩;不是日記,不是有韻散文,不是帳本子。

  同時,〈七月〉又是非個人的。〈琵琶行〉〈長恨歌〉皆有主人翁,是個人的。老杜名為「詩史」,但如其〈北征〉、〈奉先永懷〉,亦嫌其個人色彩太重,從其個人描寫中可看出別人亂離生活,雖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為中心,少普遍性。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謂「集團」。近代作家提倡集團,但其作品仍是偏重個人而非集團性的。〈七月〉真是集團性的,不是寫的一兩個人,是寫豳地所有人民。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這於真實相近而實不同。歷史上許多真實事並不平凡。洋車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實。最要者,真實中還要有韻味,餘味不盡。寫「集團」,難的是調和,在團體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難於寫得偉大(神秘)。〈琵琶行〉是商人婦,〈長恨歌〉是楊玉環,〈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偉大。

  同時,〈七月〉又寫出中國人民之樂天性,這是好是壞很難說。如天真是好的,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的,坦白是浮淺。中國人易於滿足現實,這就是樂天。樂天是保守,不長進;而樂天自有其偉大在,不是說它消極保守,是從積極上說,人必在自己職業中找到樂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七月〉寫人民生活,不得不謂之勤勞,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們總是高高興興的。這樣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會滅亡的。


  顧先生講這幾段是在一九四二年,我讀了極感動。然而,我們畢竟回不去了。「我們早已遠了七月」,「遠」讀去聲,動詞,這裡唱起來也是去聲。我填的詞在聲韻上都是有盡量講究的。

  其實不需要蜻蜓點水 / 只是你總是太想特別
  打昏自己食髓知味 / 始終不願跟上時間

  接著兩句兩個成語,都不是尋常的用法。就編曲和歌聲的聲情看,這兩句是同一種情感的第三疊,和前兩疊同是嘲弄,然而到此也有了些肯定的意味,「打昏自己食髓知味」──昏昧也是有它獨特的況味的。蜻蜓點水,膚淺而不深入的接觸──暗示不必假裝遵循世俗標準?

  我抓住這兩點,轉出一種由「不合時宜」引發的彆扭的歷史情感。擬過好幾句幽晦一點的,但寫不好;況且到這裡連我自己都想要改用簡單的字詞來淡一淡口味了。

  吞了你用力一口下嚥 / 也許再加些矜持的敷衍 (也就矜持著繼續敷衍)
  捧起碗再倥侗增添 / 百年後再遲到今天

  起承轉合到此合,正面接納了那很有諷刺意味的情實──「吞了你」,這樣從淡淡的哀傷、幽幽的靜默到茫茫的無知、微微的失落。倥侗:童蒙無知的樣子。揚雄《法言.序》:「天降生民,倥侗顓蒙,恣乎情性,聰明不開。」這裡我覺得也可以就把它解作人字旁的「空洞」,但還要加上「恣乎情性,聰明不開」。

  我的版本,秉承相同的理路:有些人活在過去(或許還是他們未曾經歷的過去),把他們的價值與尊嚴都放到了從前,並且認為當下不值得認真應對,如此發展出了一種或失愚昧,但亦可憫的矜持。簡單的說,逛庭院的這個人會delay,有lag,現在才接收到十年前千年前的訊息──青峰說「慢半拍」,我說「慢一代」,今天才遲到十年前。接納這種情實吧,我知其非但不斥其非,「百年後再遲到今天」。

  闔起厭倦 壓壞了肩 / 闔起厭倦 放鬆了肩
  縮成了點還是一條線 / 景氣流轉何必太掛念

  「厭」是太多了、「受夠了」的意思。前面想太多了,夠了,收回來吧。於是停止浮想,那些意象隨著心眼的閉闔,也就縮成了沒有第二個維度的點或一條線。

  我沿用了「闔起厭倦」,但比較想放鬆。第二句沒有填到好,意象經營不善,還可以修改。

  接近直覺 溺死詭譎 / 一任抹黑 又見熹微
  最熟最爛你的臉 / 還是未泯她的臉

  前面幾段層出不窮的意象,可能都可以用一般的話來說是「想太多」,到此就回到「不想太多」,把那些不能確定、不能掌控的感覺都粗暴地處理掉(竟然用「溺死」對待自己的想法)。

  「最熟最爛你的臉」,或許是認識很久,但始終搞不懂他──參見青峰自述,這句大概就是講那些慢半拍的人了。不過那張臉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段前面三行回到「我」,到最後一行,「你」又出來了,然後再接複歌。

  我就沒有什麼了,老套的雖然想就此認了,但又能看到還有希望,於是肯認自己畢竟是這樣的一個人,「每一次閉上了眼就想到了妳」「讓海潮伴我來保祐妳/請別忘記我永遠不變黃色的臉」,我們這個族群是不會滅亡的。然則,這樣的詞接回複歌似乎還有些不順,以後可以再改。熹,微明。

  〈遲到千年〉一曲重心在複歌,然而前後兩段的起興和轉折,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也很重要。後面幾次複歌,唱法和音調都有變化,這不只是音樂的慣例,情感上它也是有進展的,多聽多想,就聽得出來;聽得出來,你就可以把〈遲到千年〉唱好,或者自己另填一闕了。所以我花了四個小時寫這麼多,不是因為有多麼推崇這首歌,而是想這種難得的經驗,應該可以與廣大的、現在或潛在的創作者及研究者分享,希望各位都能長些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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