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天

　　　　黃玫瑰　（電影《豔光四射歌舞團》主題曲〈流水灩光〉國語版）

　　詞：馬翊航　曲：張見宇　唱：陳煜明

　　花瓣紛飛
　　你離去背影如黃色玫瑰
　　我渴望安慰　卻顯得狼狽
　　只為那迷離香味

　　豔光流水
　　流逝的是笑聲還是眼淚
　　昨日繾綣　誰捨得後悔
　　捨得讓過往沉醉

　　愛情彷彿化妝舞會
　　我忘情歌舞誰眷戀
　　盛裝赴宴黯然離別
　　只記得彼此曖昧的雙眼

　　繁星點點
　　華麗的流光月中再會
　　離合喜悲　莫非是輪迴　我仍情願
　　愛得完美　有長遠的美


　　去年二月評過電影《豔光四射歌舞團》（2004年金馬獎最佳台灣電影獎，現在一片大概只要99元，大家可以去買）的歌曲，其中這首〈黃玫瑰〉，我初見時大為激賞，稱其「意象感人，沉鬱哀豔」，大讚「直追宋詞」，然則日後再聽，也不免抓出了一些瑕疵。那時我對這歌詞寫道：

　　　首兩段唱主角那忽然消逝的戀情，語極精練，而皆以首句意象為統領，後三句呼應，結構緻密，讓花瓣、流水、豔光的意蘊豐滿而實有所指。第三段將之前的情意再轉一竿，借著比喻把那樣的哀怨全轉化、傾吐了出來，到最後一段「離合喜悲　莫非是輪迴」尤佳，如此無奈的認命或者領悟，正是情詩正宗，只可惜末句「我仍情願　愛得完美　有長遠的美」弱掉了。末尾的意思本也很好，就像羅大佑〈追夢人〉：「癡情笑我　凡俗的人世　終難解的關懷」這種雖看得透還是放不下的凡心，但是文句不好，意思又散漫掉了，比前面都差了何止一籌，真是可惜──且看這一句沒有呼應到「繁星點點」，再看一二段的末句都有，再看上下文的銜接也不盡順暢。同是癡語，但比起台語版的「不願清醒　因為阮是　最美麗的豔光」就差多了。

　　而今，我更會挑剔了，聆賞間又聽出了一些疙瘩，在此提出以與小馬學長（姐？）討論。

　　第一段，「你離去背影如黃色玫瑰」，「黃色玫瑰」嵌得生硬。黃玫瑰是《豔光四射歌舞團》全劇的代表符號，然而電影中出現黃玫瑰的畫面，細觀之也一樣頗有「嵌得生硬」之病。周美玲導演採用了黃玫瑰的一些象徵意義，可是那意義若沒有解釋，觀眾是不易感知的。這歌詞也一樣，雖然男主角是穿黃色背心離去，女（？）主角與他的感情戲也出現過玫瑰，可是，憑這些似乎還不能讓這一句詞變得圓滿。再者，那個「如」字怎麼講？如黃色玫瑰，黃色玫瑰又怎樣？沒講，後面也沒呼應。這就形成了一個疙瘩。

　　第二段，「豔光流水」起得好，但是「水」字倒音了，這個音最適合一聲字，四聲、二聲也可以，最低的三聲就差了。「流逝的是笑聲還是眼淚」，「笑聲」與「眼淚」太露，似宜再蘊藉些；「昨日繾綣　誰捨得後悔／捨得讓過往沉醉」，「沉醉」一詞不通。以意思論，「湮滅」似比「沉醉」貼近歌者的情感；再考量韻律，改作「荒廢」可能比原來好得多。我們還要看前句「誰捨得後悔」：我不捨得、不想後悔，但還是難免後悔。因為有這種矛盾的情緒，所以才會用「誰捨得後悔」的設問法。所以，「讓過往ｘｘ」，「ｘｘ」也要填上一個你所不欲、但就是無可避免會那樣的動詞；「沉醉」不合「所不欲」的條件，而且，「過往」要怎麼「醉」？

　　第三段，「愛情彷彿化妝舞會／我忘情歌舞誰眷戀」，詞很美，但一二句的邏輯關連不夠緻密，換言之，第二句「承」得不夠好。第一句說「愛情彷彿化妝舞會」，那第二句理應在某種程度上進一步對它加以闡發：為什麼像化妝舞會呢？或者：我在這化妝舞會上怎樣？「我忘情歌舞誰眷戀」有承到「舞會」，但沒有承到「化妝」。

　　「愛情彷彿化妝舞會」比得真好，化妝舞會的性質是什麼？戴上假面，放開矜持，因為真面目掩蓋了起來，所以可以放膽做一些平常不敢做的事，追求平常不敢追求的事物，表現平常不敢表現的自我。然而，在化妝舞會中相會的舞伴，一旦想要真的去認識，去揭開真面目，那畏懼、尷尬、難為情就都出來了。比得真好！三四句也轉、合得好，「盛裝赴宴黯然離別」，就是我剛剛所闡述的這始末吧；「只記得彼此曖昧的雙眼」更好，愛情、化妝舞會、劇情，都扣到了。就只有第二句承得不好。

　　「我忘情歌舞誰眷戀」，單看也是佳句，只「誰眷戀」的「誰」有待商榷。「誰眷戀」應是「眷戀的是誰？」的倒裝，然則在此，「眷戀的是什麼？」似乎比「眷戀的是誰？」更貼切、更接近核心。但是要改作「何眷戀」也生澀不妥當，較好的作法當是整句改掉。

　　第四段的瑕疵，除了去年所說，還有幾點。「繁星點點」文意太平板，應該再多些開闔變化；音韻上，此句的尾音也不宜填上聲字。「華麗的流光月中再會」，詞意不明。雖說此處以朦朧為佳，但這句有點模糊、籠統了。朦朧得不好便易失之模糊、籠統。月中再會，為什麼是月中，不是夢中、虛空中、永恆中......？拈出個月亮來，是看中它的什麼性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陰晴圓缺，這樣講似乎不錯，也和第三句「離合喜悲」連上了，但是沒有緊扣，太鬆散，我腦筋轉了一兩道才把它說通，這樣便不是最好的歌詞。

　　「離合喜悲　莫非是輪迴」，看起來不錯，但「莫非是輪迴」好像有點太武斷又太絕情了，雖然下一句「我仍情願」就扳了回來，但「莫非是輪迴」一句，似乎總還應該能處理得再柔一點。

　　「我仍情願　愛得完美　有長遠的美」弱掉，毋庸贅言。其實去年我便有試著修改它，只是一來沒改好，二來改別人詩詞是很冒犯的事──別人改我的詞時，我感覺相當不好；幾次我修別人詞，對方的反應也不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後我就不太敢再公開地這樣做。不過後來再想一想，會讓人感覺被冒犯的，是直接提出自己的版本；如果只是講「可能可以怎樣改」，再提供幾句或種想法作參考，應該就比較好。

　　「繁星點點」我有想過改作「星輝明滅」，作出「燦爛」與「無常」的暗示，以承先啟後，這樣可能比原來多些開闔變化，但當然也未必就是最適合的。第二句，可以承前而闡發它的「燦爛」與「無常」，又或再點出「寂寞」──星星雖然看起來都在一片天，彼此卻相隔得很遠、很遠，人心也是一樣。第三行，應該再柔些，但我也想不出可以怎麼改。末尾「我仍情願
」可以不動，後面改「愛到（得）ＡＡ　一任那ＮＶＮＶ」，Ａ是形容詞，Ｎ是名詞，Ｖ是動詞，如「愛到永遠　一任那星隕城隳」，「星隕城隳」是剛剛硬湊的，我想找些「物換星移」、「海枯石爛」、整個世界都改變的誇張詞句，把這痴情作到永恆，但都湊不上韻也不夠貼切。

　　拉雜寫了這麼多，仍是說來容易、做來難。有填過詞的就知道中文歌詞有多難寫，尤其這種講究文藝的，挑剔、批評和創作比起來，是容易得太多了。電影和原聲帶（《彩虹》，不好找，而且三百多塊，只比電影裡多兩三首歌，雖然也不錯，不過大家先買片子吧）早已推出，我也不奢望誰會真的去改這首〈黃玫瑰〉，只希望藉由本文琢磨詞藝，也讓同好有以參考，助大家精進一些鑑賞或創作的能力吧。

　　只是，我這樣講究，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可怕，不知道會不會把人都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