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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瀚時空

曲:〈魂縈舊夢〉

  浩瀚時空 人智無從
  只現世蒼生 各覓前途蹤

  繚亂影跡 萬千音容
  遍曾經盡化 散入絮語中

   既往未來 究竟何因果
   蝶舞混沌 誰由分說

  星羅棋布 雲波騰湧
  到處是機鋒 耐人尋索

  雲掠影逝 海闊天空
  只剩些遺緒 留予來者說


  二○○二年九月十八日,古偉瀛老師「西洋史學英文論著」的第一堂課中,古老帶我們讀了上面引的T.S. Eliot詩"Burnt Norton"第一節前十五行而作,下午六點完成初稿,題為〈浩瀚時空〉,往後幾年幾經改動,至《寶島頌》出版時,成了各位看到的這個樣子。

  然而,現在看來,它的缺失還太多。

  那時我初窺史學門徑,在課堂上與名著裡,常感時空之浩瀚,縱是史家精準又有情的大手筆,也寫不出那最最迷人的風景;然而,前人抓到的那些,已夠我受用不盡。如是浮游學海,時有一種融入了宇宙的迷幻、與徬徨。我覺得Eliot寫出了那種「迷幻與徬徨」,而他也把我帶進這迷幻了。看它的前十五行──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If all time is eternally present
All time is unredeemable.
What might have been is an abstraction
Remaining a perpetual possibility
Only in a world of speculation.
What might have been and what has been
Point to one end, which is always present.
Footfalls echo in the memory
Down the passage which we did not take
Towards the door we never opened
Into the rose-garden. My words echo
Thus, in your mind.

  尤其最後四行。啊,詩人、史家,不就是要這樣嗎?去走那我們沒走過的路,開啟那從未開啟的門,進到那玫瑰花園(玫瑰,多神秘而豐富的符號!),而領路者的言語,也就永遠迴盪在我們心中了。

  讀著此詩,白光〈魂縈舊夢〉的旋律不知怎的在我心中浮起,我開始想要依著此曲填一闋新詞,詠嘆我對史學的這些感觸。然而,現今重讀,我是失敗了──或者說,還沒成功。

  現在就來看看它失敗在哪裡。第一段:

  浩瀚時空 人智無從
  只現世蒼生 各覓前途蹤

  文義上就不通。「人智無從」是想說:憑人的智慧,怎能知道何去何從?而「無」字是否定,這樣就和我的意思有差距;
「只現世蒼生」,「現世」下得不形象,「各覓前途蹤」就更不通了。這兩句是想說:我們現世的蒼生,只能在這黑暗中各自找前途、找出路。而「蹤」是前人的足跡,「前途蹤」到底是途還是蹤?會混淆,而且讀起來就怪。會用「蹤」字全是因為湊韻。

  第一段起興,從「浩瀚時空」唱起是對的,三四句要帶出「蒼生」及我們的徬徨,但是帶得不夠好,沒能和第二段扣緊。第二段:

  繚亂影跡 萬千音容
  遍曾經盡化 散入絮語中

  「繚亂影跡 萬千音容」還不錯,寫掠過我們的種種色相,下半就有問題:「遍曾經盡化」的意思是──「所有經歷過的,都與時遷化」,硬要解析起來,這句勉強可通,但是太生澀、太文言、又太籠統了。「散入絮語中」倒還好,「絮語」是影射這個後現代的眾聲喧譁,講典故也有羅蘭.巴特《戀人絮語》這本書的書名,只是這本書我沒仔細看過,對其概念也不甚了了,就這麼驟然挪用,不太好──雖然這裡你不用懂那麼多也可以明白「絮語」的意思。

  這段和前段扣得不夠緊。它有承到,但感覺就是還不夠深刻、緊密。

  那麼,有何改進之法?

  方案:「對仗」與「象徵」。「浩瀚時空」「繚亂影跡」「萬千音容」都是前二字形容詞、後二字名詞,「人智無從」也該比照辦理,多寫意象,少說理;或者說多用比興,少直敘。

  還得注意平仄。我這闋詞的內容比較深,用字比較密,所以應當盡量作到合轍,一聽就能辯識唱的是什麼字,不然沒人聽得懂了。

  「只現世」和「遍曾經」句也都要改,改用營造意境、畫面的方式,來帶出眾生的迷茫、色相的倏忽。

  副歌部份缺點比較少,但也還有改進空間:

   既往未來 究竟何因果
   蝶舞混沌 誰由分說

  「既往」和「未來」並舉,不是常見的用法;「究竟何因果」是籠統的問法,然則這「何」字看來總有點疙瘩,會有這疙瘩主要是因為這句太文又太僻。「蝶舞混沌 誰由分說」就較好──蝴蝶效應、混沌理論濃縮在此四字中,再用「誰由分說」這個看來並不生僻,意蘊卻異常豐富的問句(「由」「分」「說」的意思都很豐富)作結。

  這段轉了韻,從「容、中」的ㄥ轉成「果、說」的ㄛ。此詞情感一貫,理應一韻到底,然而目前的國語歌詞,這兩個韻常常通押,所以我也就取了個巧。

  這副歌應該顯著地寫出我最主要的詠嘆,而起到統領整首歌的作用──換句話說,這副歌是中心,其他幾段,都要圍繞著它,由它囊括。審視之,這段可以算是有達成任務,後面就不太行了。主歌第三段:

  星羅棋布 雲波騰湧
  到處是機鋒 耐人尋索

  上一段尚且是兩行都押ㄛ韻,這段就變成一ㄥ一ㄛ了。我想這樣文的歌詞,韻該押得嚴一點,而這裡沒做到;雖然在乎這個的聽眾可能不多,可我本人在乎。修改時,主歌部份應當統一用ㄥ韻。

  「星羅棋布 雲波騰湧」,這兩個意象都不錯,尤其「星羅棋布」,原義當是講圍棋棋局或天文,現今常引申在形容市容、陣容上,這裡則從天文引申到歷史的層面了;「雲波騰湧」是靈感來時湧現的句子,感覺也不錯。可是──兩句放在一起就有問題了。雲不會遮住星嗎?「騰湧」不又太動感了嗎?兩個畫面似乎不太調和,雖然「不調和」也是一個可以把握的感覺,可是要呈現之,還應把那不調和呈現得很調和......說這個太複雜了,還是從詞性上挑毛病:「星羅棋布」,名動名動;「雲波騰湧」,名名動動。不對仗。雖然可能也不會有太多聽眾在乎這個,可我本人在乎......

  「到處是機鋒」確是我想表達的──歷史裡,現實裡,到處是機鋒,光芒耀目,可以啟發你,也可以迷惑你、刺傷你。「耐人尋索」沒寫好──我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可這句子不夠美,也不合轍押韻。此句應改,改在「機鋒」的性質與光芒著意,不作「耐人尋索」這種來自於人的觀感、評價。

  但是這行不能只這樣改,因為它還要承接副歌。在「蝶舞混沌」的宇宙之後,我突然跳著接了一個「星羅棋布」,又來個「雲波騰湧」,為什麼?用意何在?怎麼連貫?這就要靠第二行把它「托」起來。「到處是機鋒」沒有「托」到。所以要改可能還得全改。

  這段唱完後是間奏,白光〈魂縈舊夢〉在這段間奏時有一段口白:「花落水流,春去無蹤......」我原本也想擬一段,寫不出來;出版詩集時想到用吟誦Eliot的〈Burnt Norton〉,如果行的話,應該不錯,只是要把那十五行分在前奏、間奏吟完,編曲家和演唱、吟誦者都得花工夫。

  或許等我學歷史學得更深,到了碩士的程度後,我可以寫得出一段,但一定比不上艾略特,我沒他那麼深。

  間奏後,再一次副歌,然後第四段:

  雲掠影逝 海闊天空
  只剩些遺緒 留予來者說

  「雲掠影逝 海闊天空」就有調和,有對仗,也有意境了。此句韻腳本該押上聲(三聲)字才合轍,陽平(二聲)也勉強,這裡「海闊天空」卻是陰平(一聲),拗了,但正要拗,因為這種「空」不是清明的空,而是一種很惆悵的空,所以唱起來正好;像黃秋生唱徐志摩〈偶然〉裡「在那交會時互放的光亮」,「亮」字也唱成三聲,唱得暗了,但它正是要暗。這一點是最近研究〈偶然〉發現的心得,各位作詞人不妨參考。

  總之這兩句還行,但下一行又「托」不起來了。

  這最後一段,一開始我是從崔顥的詩句「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發想的,他這兩句,我大一聽齊益壽老師講過,實是寫出了人在宇宙中那亙古的無常的倏忽的悲哀;到大二那天上古老的課,讀艾略特時我也想到了這句,便想用進來,可是總不好「黃鶴」「白雲」地照抄吧?我還真有想過寫黃鶴白雲,可是字數和意境都湊不整。

  「只剩些遺緒 留予來者說」,文意上還算通,可是第一重缺失,「剩」和「遺」犯重了,這麼密的歌詞,不該有這樣重複出現的同義字;第二重缺失,它不夠美、不夠詩情畫意;但最要緊、最致命的還在第三重缺失:它沒有「轉回來」。

  怎麼說?此曲此詞的基調是迷茫、惆悵,但它不能一意徬徨到底;一意徬徨到底,就要失之耽溺,然後便會傾向虛無,而史家應能超脫,不應耽溺,我也反對耽溺、反對虛無。〈魂縈舊夢〉雖靡靡之音,尚有一種對於美的執念,緊緊縈繞住舊夢,〈浩瀚時空〉更不應失去中心。儘管迷茫,儘管這正是一個「去中心化」的時代,但我不想全盤接受那些後現代的史觀,我還是相信我們歷史家能把握住一些核心的價值、找出一些方向的。所以我的歌詞,寫到這最後一段,也該要能「轉回來」,去肯定一些事情。

  但要寫什麼才能好呢?不知道,再給我三年吧。也許要到三十年後我才能真把這闋詞填好,也許永遠填不好。這種歌詞,不是硬湊就能湊起來的;詩詞是假不來的,你的學問、思想沒有到達那個境界,就是寫不出那個境界的文字,從古到今未見例外。這裡便先只這樣檢討一番,往後還能如何,就看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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