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飛

  典禮翌日,如常到校自習,會來教室的還是那幾個人,只地上多了幾本
沒人拿的校刊《附中青年壹貳壹》。

  翻開給自己訂的進度表,複習已近尾聲,接下來該開始做歷年聯考的考
古題了。

  畢業典禮就像一場大夢,而這個夢境,在我們離開後還保存了幾天,給
國中部也享受了一次,聽說還租給了外校。當時好像還有人憤憤不平的樣子
:「為什麼我們搭出來的場景要給別人用?」

  我的回答很簡單:「他們付錢啊!」

  同學也就不吭聲了。不過我知道,他的不滿,應是因為覺得「重返榮耀
」的氣氛,只有我們這屆畢業生才配享用,但我認為這點也不必擔心。理由
很簡單:人家只借得到我們的場景,他們借不到我們的節目。

  也借不到我們的餘韻。

* * *

  「我好喜歡附中。」小龜看著窗外說:「附中格局很大。」

  我笑了笑,當然如此;教室裡的其他人,不搭腔,也都這麼想。此時的窗外
是寬闊的晴空,從左邊看出去,有廣大的操場;從右邊看出去,是整齊的校舍,
中正樓和新北樓之間的廣場正在鋪瓷磚。在這一片藍天之下,我們已融為一體,
乘著光陰,向共同的終點前進……

  六月二十七日,教室最後一天開放。下午,一進校門,我就聽到了胡老大的
吆喝聲;一看,南川赫然聚了一兩百人在拍照。今年推甄申請上有兩百九十八人
,如果全部在場,再加上老師,就差不多是三百人了。我駐足看了一會,等他們
拍完,向認識的人說了一句「軍容盛大」,便轉頭往新北樓教室走去,繼續我的
聯考路。

  分好幾次把櫃裡的參考書帶回家,也帶上那幾本沒人拿的校刊。這是我這三
年的最後一本,裡面有我的文章,得獎的小說《零分之零》,還有許多相熟或不
熟的同學與學弟妹的軌跡,現在我還珍藏著。

  二十八日上午,再去教室帶回最後一批書,教室內只有宋冷一人不信考場佈
置工作會快到今天就要清場,仍自個坐著看書。閒扯了幾句,就道了別,留他一
人在那寥落冷清之中,自品其味。

  走出校門,附中,再見;九四七班,再見。

* * *

  然後就是聯考了。

  我們班的考場在建中,也有幾班是在別的學校。考試開始前和下課時間,校
長、李玉美學務主任,還有各班導師都來為我們加油打氣,巡過一遍,再一起去
另外一所。

  值得記錄的還有一件事:忘了是哪位同學,身上還帶著我們九四七的班牌,
然後把我所在教室的「三年二十班」卸了下來,換上「947班」,原來的「三
年二十班」則用掛勾歪歪斜斜地掛到下面。本班同學於是圍繞在此情此景之下鬨
笑,說是「佔領建中」,其樂陶陶。

  (其實這也不怎麼值得記錄,不過我想寫。)

  考試的時候,心情自然很是慎重,然而我自信充足,準備也不乏,所以臨場
反應都還算沉穩,只寫作文時還是難免有些慌張,下筆覺得這樣開頭不太好,但
時間緊迫,也只有硬著頭皮寫下去了。

  這年的聯考,號稱是「末代聯招」,因為從明年開始,推甄和申請的名額要
再度增加,七月一日到三日的「大學聯合招生考試」則換了個名目叫「大學入學
指定科目考試」,簡稱「指考」。此外,我們也是最後一屆採用「部編本」--
國立編譯館統一審訂頒發的教科書的高中生:從下一屆開始,教科書就執行「一
綱多本」政策,開放民間業者在教育部頒發的「課程綱要」之下編寫教科書,讓
中小學各自選用,部編本則退出舞台。

  在台灣以至於有科舉以來的中國,一向是「考試領導教學」。我們都明白這
有多少流弊,但還是沒人真正撼動過這個主流。所以,這幾年入闈出題的教授,
也只好努力往「生活化」的方向出題,注重理解、貫通,少出死記硬背就能作答
的笨題目。這樣從考試的內容上,來鼓勵師生不要只為了考試而教學,看起來有
些弔詭,但已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確實能夠操作而可望見效的方法了。至少我就
從中受益,明白不必去背太過冷僻刁鑽的題型。

  教育改革,當時是已在社會大眾與學者專家的共同意願之下風風火火、凌凌
亂亂地推動有六、七年了,而在千頭萬緒的種種問題之上,我們不出所料地以不
甚高明的思維,衍生出了層出不窮的更多問題。例如,考試領導教學、升學主義
,向來是有識之士一直呼籲檢討的。然而我們從頭看看,一九九四年四月十日,
吹響了教育改革號角的「四一○教改大遊行」,其口號「落實小班小校,廣設高
中大學」口號便是針對教學品質與升學之困難而發,而教學品質也還是在為升學
、就業考量。

  社會大眾的意願:升學困難,最好簡單一點;聯考「一試定終身」太不合理
,總該多些管道多些機會。於是我們有了推薦甄選、申請入學、資優保送、學科
能力測驗,後來國中的兩次基本學科能力測驗,還有大學指考,以及超過百分之
九十八的大學聯考錄取率,和更加興盛的補教業。至於教學的方法、學習的內容
、學生的水準、知識與人格的發展,仍是各憑造化,且還有每況愈下的趨勢。

  然而,身為一個在體制中一路上來的學生,而且讀得不錯,算個成功者,我
雖然也頗關心教育,這時也只能把那些問題拋在一邊,先把自己搞好再說。頂多
期望,不要自己好了以後,就不再關心仍在苦海掙扎的芸芸眾生了。所幸我沒有
這樣。

  三日下午,考完地理,獨自搭公車回家。

  走在路上,看著台北下午三點灰濛濛的天空,忽然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
結束了,這一切真的結束了。現在開始,我的生活要不一樣了。

  七月三日的日記,是三行「結束了」,然後是網頁的改版宣言。也要開始清
理書房,當然,還有寫作計畫……

  現在開始,是要不一樣了。

* * *

  我考上了台大歷史系。

  我的第一志願本來是經濟,歷史第二,中文第三,結果因為數學複選題犯了
一個愚蠢的錯誤,讓我少了12.8分,而只拿到總分389,差經濟系最低錄取標準4
分,但已超過歷史系的371,所以就上了歷史。

  後來回想,我倒要慶幸:還好我沒上經濟!我對經濟學的興趣,一來是由於
欣賞它解釋人類社會、人類行為的眼光,二來是受張五常教授的「經濟散文」影
響,喜歡他恢宏恣肆的風格。及至翻過一些經濟學書籍,修過一門經濟學原理之
後,我才發現並不是那麼一回事:相對於注重模型、理論、方程式的主流學風,
緊扣著人、富有感情且不用數學的張五常實在是個異數。如果我上了經濟系,要
啃那麼多理論,一定會讀得很痛苦吧。真正適合我才性的,還是歷史與文學。

  有時也會想:如果當初申請上了台大資管,又會怎麼樣呢?不知道。先前申
請資管、填經濟,都是看在「可能有些意思」的份上,但我事前的考察也未免太
輕率了。只能慶幸,或許是個未知力量的牽引,我還是走到了文史路上。我現在
可以說: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是會選台大歷史系。不過,這是因為我現在思想
已基本定型吧;在剛考完、前程尚未明朗的當時,一切都還朦朧未知。

  台大,歷史系,會是什麼光景?我相當期待。而在當下,我還有一個計畫:
寫一本書,寫一本《附中三年記》。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五日,上高中前,在一次小學資優班同學聚會後,我架
了一個網站「資優班通訊基地」,用來聯絡大家,自己也每天在上面寫點東西。
久而久之,我逐漸把這網上日記當成練習文章的地方,而寫起了小說、詩歌、散
文,特別是記錄班上的事情。

  我很早就想寫一本書,所以在這日記中,我就是給將來的《附中三年記》備
稿;同時,我還擔任班板的板主,在BBS上也寫得很多。現在,考完聯考,算
算大致可用的文章,已有九萬字;當然,還需要增刪。這本書我想從國三參加科
展得「研究精神」獎,後來推甄上附中寫起,一直寫到聯考,寫出一個體制內中
學生的見聞,寫出世紀之交的附中文化,讓讀者能夠知道現在高中生的生活如何
,能夠大笑,能夠從中觀察、反思……

  於是,我拿出國三時的筆記本,輸入當年寫了一千多字開頭的〈最沒有研究
精神的「研究精神」〉,接著寫下去,並思量著:高二合唱比賽,高三的推甄申
請、最後一次升旗、畢業典禮,當時在日記裡都沒有詳記,這些都要依次補寫…


  我想,如果能把這些都寫出來,那我不只能帶給大家好看的故事,還能為這
幾年的教改歷程提供一個從學生角度出發的實錄。這一定很有價值,而我也可以
把將來在歷史系所學用在裡面。

  我沒有想到的是,因為寫作,因為為了寫作而去作的種種思考與採訪,我深
入認識了許多神奇的人物,見到、聽到了許多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事情,而且
還更進一步地投入其中,也在附堡的歷史上,濺起了一番波瀾。

  就這樣,我帶著期許與文章,踏上了椰林大道;雖然還看不清楚前面是什麼
,不過,一定會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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