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西藏事件,暴露出了中共在國家、民族大旗下許多鬱積深重的矛盾;台灣大選與公投,則繼續著泛藍泛綠陣營似乎永遠吵不完的文化認同、政治歸屬、歷史正義問題。禍事、亂局是令人沮喪的,但我們總要從中探討癥結、尋求解答。

  癥結在哪裡?我從歷史與現實歸納出的是:太多的「把異己視為他者」。

  今世雖盛行自由平等、多元價值,但爭執中的各方大多也只能堅持自己那一元,以己度人,度不了的便視為非人,或者「我已經把你當人看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若用佛家語來講,大概就是從我見、我愛衍生的我執、我慢。

  如何解救?想當然是擴大「我」的範圍,泯除「他者」觀,將一切包括敵人、罪犯、病毒的眾生都看作我自己的家人,大我的一部份,如此以「博愛」來校正「我愛」和「我見」,以達平等與自由,或是《莊子》主張的「齊物」。這一點,知易行難,但總是一個可以對治仇恨的起點。

  然則,一句從心出發的「博愛」並不能解決現實存在的政治紛歧。例如,該如何看待「中華民國」、「台灣主體性」等種種名相、論述及其困難?有沒有一種理論,可以把藍、綠、紅、紫等對台灣的各色主張統攝起來?

  我隱約覺得,答案可能在佛法中;很幸運的,不數日,我就在書店看到了一本新出版的《圖解金剛經》(張宏實著),找到了可以應對統獨問題、化解藍綠矛盾、斷破一切法執的思想利器:中觀。

  《金剛經》:「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照樣造句:「中華民國者,即非中華民國,是名中華民國。」「莊嚴佛土」「中華民國」都是人心建構出來的「名相」,並非真實不虛的存在;然而為了溝通與政治的方便,我們還是需要這些名詞,有道者也就借用這些概念來說法、行政。中觀,就是不執取於「有諦」(不執著於「中華民國」或「台灣主體性」的種種主張),也不執取「空諦」(不執著於否定「中華民國」或「台灣主體性」的意義與價值等等),而採取一種「中諦」,肯認這些名詞、概念在相對範圍內的合理;經由它,我們可以接近那語言文字不能概括的「實相」。這樣,也就拒絕了一切想讓「中華民國」或「台灣主體性」成為絕對正確或錯誤的意圖,排除了任何把名詞解釋權(或曰「神主牌)抓在手裡──古文曰「竊據神器」──操弄的可能。

  於是,台灣可以既屬於中國,也不屬於中國;中華民國可以既不擁有中國大陸,也擁有中國大陸。過去總有人不滿我國的非正常狀態,總想要把那些名份問題明確起來;現在,借用中觀,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不用明確了!讓我們放空任何「大義名分」的神聖性,只承認大家在現實中總需要一些組織和名號;國家、民族都是方便的聚合、想像的共同體,不必也不應固執,所以,怎麼樣方便,就怎麼樣就好了。

  雖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但二十年來各色「正名」主張既沒有一樣能真成為共識又通行無礙的,就說明「非此即彼」二元邏輯下的名學系統不適合我們。所以我們何妨試試容許「非A亦非非A」的中觀邏輯?這樣,我們便從「名學」、認識論上解決了「正名」問題,為本國法統及兩岸關係的「維持現狀」與「創造性模糊」確立了一種像水一樣靈活不可破的哲理基礎。從此,我們可以自由出入「一中框架」,再不必擔心為其所限,因為我們的思想比世俗法理、唯物主義多出一個維度了。

  二十年來兩岸以民間組織形式交流,就是要迴避國家、政府層次的不同立場的矛盾;現在,借用中觀,我們更可以把「中國/台灣」等一切名相之爭都從「原則」的大是大非,下降到「權宜」的層級,把「國族神器爭奪戰」宣告為虛妄,從中解放出來,然後順言成事了。確立這個原則,我們對台灣歷史、文化的整理、教學問題,也才能逐漸剔除種種愛憎和法執的干擾,最終辯證論治出一種真能導向開放、平等(而不藉這口號吃其他族群的豆腐),使智慧得以生生不息、靈活不拘的論述。這也才是徹底的「政教分離」──政者措施,教者法執也。

  或問:你說的有可能嗎?台灣做得到嗎?我想:其實台灣已經在這樣運行了。只是大家可能尚未充分察覺到,也還沒發現「中觀」與當前社會現實的不謀而合。

  「台灣已經獨立了,國號叫中華民國」,這種方便的說法,已部份體現了中觀:是不是嚴格意義的獨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在的確可以自主,多數人因此主張維持不統不獨的現狀,就只差一套哲理依據。而在言論自由之下,文化多元主義得以流行,儘管還有各種歧視的現實,但主流思想是反歧視的;網路發達,更豐富了士民的發聲管道,各種主張與批判得以並存、交鋒。任何人都可以挑戰既有或新有的思想霸權,即使七百與五百多萬人仍有各自的偏執,但誰也服不了誰,在總體上就形成了不執取於法,亦不執取非法的態勢。

  再試觀八年以來,民進黨一方面住相於建構「台灣主體性」,一方面執著於否定「中華民國」,結果是強詞奪理,愈趨無明,乃至欺人自欺,集體迷妄乎鬥爭,兩敗於理想與現實;國民黨卻因其過去所執的法統、道統已幾被解構殆盡,結果在無相可住之下,低調務實成為主流黨風,反能得取民心,乃在大選獲勝之後,仍然互相戒慎,莫敢驕矜。有「正義」可居的亡了,沒有的卻興了;這在一般看來或許很是反諷、悖謬,但以中觀來看,卻是最合理的事情。

  另一方面,泛藍人士的言行,每又著相而自以為正義時,也總是很快就會有人群起批判。所以,吳伯雄說馬、蕭當選不是國民黨的勝利,而是台灣人民的勝利,是不只是場面話──事實是,民意的確成功制約國民黨的意識型態表述了,以後也肯定還能如此繼續監督。是民意讓國民黨不敢再固執,是大選讓民進黨沒能繼續固執;「民為神之主」,是這二十年的民主實踐,使我們學會再不讓政客僭持神器了。

  這是前所未有的幸福!我從未如此慶幸,能在這個時代生為中華民國的國民。不管有多少人譏諷國民黨帶來的中華文化「道統」,它畢竟方便了兩三代人接觸、延續並且更新一種歷史與文化的精神;曾經我們的島很小,但我們的心很大。這大國的心懷如今雖好像破滅了,但我把這幻滅看成更可貴的恩賜。「中華民國」虛幻化,台灣主體意識也還沒能另立法統,代表著現在沒有能夠宰制我的國家機器意識型態了,沒有能夠以忠義詢喚我的意識型態國家機器了。於是,我們竟能自己選擇忠於什麼了。中國人從來沒有如此自由過,也從來沒有如此能夠檢討何謂「中國」!這樣的台灣,我怎能不愛!這樣的中華民國,我怎能不擁護!我就愛這樣的台灣,我就擁護這樣的中華民國,這樣隨我說了算,也沒有任何自然人與法人可以「我說了算」的台灣與中華民國!

  要教一個國家接受中觀思想,自廢神器,不堅持國家主義和主權立場,一般是不現實的,因為總有太多利益和統治正當性維繫在法執之上;然而,現在的中華民國,卻具備了前所未有的方便條件──鬆放法執比堅持更有利。政府採取中觀,除能殊勝於「一中各表」,外蒙古等「固有疆域」的問題亦可永久地不了了之,而蒙藏委員會也還能乘便造福;人民採取中觀,即可從認同的焦慮中解脫出來,平於不等、安於不定,排遣一切威權與民粹依據的名相,在我們的憲法下實現真正的「虛君共和」──君者,神主也,國旗也。

  西方學界在1960年代經歷了「語言學轉型」,學者開始深入探討權力運作與名相的關係,發展出了可統稱為「後現代思潮」的政治、社會、文化研究學說,傑構輩出,也深深影響了二十餘年來的台灣。讀《金剛經》時,我每每感到後現代思想與佛學的不謀而合;如果我們可將二者互相參證,再會通現實與中國的傳統思想,能不能發展出足以翻新世界的貢獻?

  我們完全具備這樣的方便,只要能潛心去重新發現!革命家兼國學宗師章太炎,早在1910年即作了一篇《齊物論釋》,借用佛家法相、唯識學說詮釋《莊子》的齊物思想,並參以康德的唯心哲學,構建了一套嶄新的哲學體系;人若以這套思想武裝自己,將能破除一切文野、善惡的分別心,從而免疫於任何意識型態話語霸權的宰制,達到幾乎是文化多元主義的「不齊而齊」的真正的平等;章所關心的中國文化,也便可以與其他文化共存於近代世界,而不必一命歸西了。

  這真是超越了時代的真知灼見!然則太炎自己極珍視的《齊物論釋》後來並未在學界與世人中產生多少影響,大概一是因其文理深奧,不易普及;二是不符二十世紀以來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革命、共產革命以及冷戰的時代需求;三是他本人也沒能找到在現實中推行「齊物」的方法(他曾致力於「聯省自治」,然而失望了)。但他畢竟開出了一條會通中學、西學與佛學的路,而我研讀這篇力作時,在在覺得它對現今的國家、族群問題都能對應。如「兼愛酷於仁義,仁義憯於法律」,說的不就是意識型態之害?又如「故諸局於俗諦者,觀其會通,隨亦呈露真諦」,思想多元的益處不正如此?還有引用《荀子.正名》篇的一句「名無固宜」──這簡直太適合拿來替換中正紀念堂的「大中至正」或「自由廣場」牌匾了!

  今日的台灣人,也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容易理解看似深奧的中觀妙諦、齊物眇義──只要想一下二十年來的政治發展就可以了,而且後現代多元思想的流行已經給我們做了不少打底的工作。此外,我們還有中學與佛學──舉世三大哲學思想體系:中、西、印,有多少國家皆有普及而不乏傳承?後冷戰的全球化時代,發展中國家也正需要中觀、齊物這樣的思想,以與強勢文化抗衡。比較困難的問題,唯有如何具體實踐,但許多有識者已經在往這樣的方向努力了(雖或未知有中觀、齊物可資運用),西方相關批判理論的發展,更遠比章太炎等當年的高蹈玄理深入實然。我們的思想資源是空前豐富的。

  要讓大家捐棄彼此的成見,改猜忌訕笑為一視同仁,無疑是艱難的;但個人要在經典輔助下完成這樣的思想跨越,也就是一下子的事。我曾經執著於我所認知的中國,嫉惡種種假多元、反省之名將中國操作成「他者」的論述,然則這類行為豈獨一方所有?而我追求的,畢竟是思想自由。逐漸地,我試轉向以歷史學、慈悲心對所有這樣那樣的立場與生命一體同觀,終於在《金剛經》與《齊物論釋》裡找到了哲學。而看透一切名相之後,回到現實,我身仍在這地球上生活,有著還有我愛的家人與國魂;但這時,我的理智與情感已不再盲目,我的認同與選擇得以自由,多少藍色、綠色、紅色、雜色的理念與事跡,當權者、反對者的情結與慣性,都能納入大我了。

  當然,這只是一個原則與起點,我也未必能完全奉行而再不落入偏執與瞋痴,但至少我信受了「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知道要離相求實,從自己開始往真正的「和解共生」修養了。相信在有中觀、齊物思想的指引下,衝突的發生將能使我們檢討、彌平而不是激化矛盾與固執。選後的台灣,表面雖仍到處口水、愛憎、叫囂與吐嘈,但我看到的是人民對意識型態的免疫力正在日益增強,愈來愈多的覺者將克服愚眛,以實在的社會議題取代便佞的族群鬥爭,彼此監督,隨時拆台,逐漸造就一個「不住相布施」的民主政治,成為整個中國乃至亞洲、世界的表率。

  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我願如此樂觀,並將近日所得的「中觀」與「齊物」心法獻與大家。我相信,這兩者定能將更多人引向覺悟與慈悲,讓我們從「國族神器爭奪戰」中解套,將中華民國台灣卓異的民主之路,走得更具神采與靈光。

(2008.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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