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天

　　一九九八年八月底，我進入附中九四七班；同時，我在網上架了一個網頁。
這網頁原本只是和國小同學聯絡用，我每天在上面寫點東西，講一講生活近況；
久而久之，我發現這可以用來練習寫作，並且把生活中值得記錄的事情寫下來，
於是，這網站就成了我個人的日記本了。

　　在這本日記中，我有意識地把我在附中的種種經歷寫進去：同學間層出不窮
的趣事，敲桿、連線（就是去網咖的意思）、打牌的墮落風潮，到處流通的漫畫
、音樂與Ａ片，考試前後一遍又一遍的哀嚎，還有大家在各項活動及比賽中所締
造的傳奇……上課時和老師鬼扯，下課後聚在一起打屁，等等同學間在一起時的
種種，我都盡可能地寫了下來；此外，也有一些比較深沉的東西。

　　例如，高一時的某一天，我們班那充滿「精彩內容」的班誌給老師看到了，
其實，那裡面也不過是一般高中生用黃色笑話來互虧互損的低級趣味，但老師似
乎把它看得很嚴重，給我們訓了一節課，讓大家都很不是滋味。那天回家，我就
寫了一篇雜感，經過修訂，後來以〈班誌事件及雜感〉的面目登在了一一八期的
《附青》上面。

　　高一時的重要活動如軍歌比賽、校慶園遊會、詩歌朗誦比賽等我都有記到，
但是著墨不多；彼時我對很多事情都還不確定，要到高二分班，我在一類組的九
四七留下以後，才漸漸確立了自己的方向，我的高中生活也才算真正開始。

　　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到大，我所在的班級不是「最爛的」就是「最吵的」，
換言之就是「最精彩的」。而在附中的第二年，這種精彩的命運再度降臨在我身
上，九四七匯聚了來自七個不同班級的好漢（高三時又有另外兩個班級轉來兩個
），叫囂、吵鬧、阿魯巴（學長說阿魯巴是附中在八十年代發明的，不知究竟如
何，此事有待考證）、趴趴熊（數個人一個壓一個地串聯，同時作猥褻動作及呻
吟，分立式、坐式、趴式，又稱疊疊樂；有一次午休時三個人在玩，教官經過，
問他們在幹嘛，結果壓在最下面那一個說「在看空英」，後來教官記他們每人一
支警告，事由是「午休喧嘩」，也就是說瞎話惹教官不爽）、極樂搖籃、揍老二
遊戲（這兩項差不多是一回事，細節則不足為外人道也）等花樣我們無不嫻熟，
敲桿、連線、大老二、魔法牌（一種近年興起的紙牌遊戲，頗花錢）等風氣也達
於鼎盛；至於平常上課更是活力十足，每位懂得不拘泥的老師和我們在一起的時
光，都是無盡的歡樂……那是最精彩的回憶。

　　日記寫了一年，我愈來愈喜歡寫文章；附青一一八期登了我兩篇散文和四則
短文，很讓我得意了一會。高二下學期我再接再厲，畢業旅行時本班某強者在墾
丁福華飯店的二一一八號房和兩個別班的划拳拚酒連贏十二把，把那兩人灌得昏
天黑地，後來這兩人被飯店保全發現在７－１１店門前拿滅火器對噴……我把這
件事的始末寫了下來，題目叫〈二一一八傳奇〉，寫好後由於內容太過勁爆，關
乎數名當事人去留的可能，故僅先在班上傳閱，直到一年後快要畢業，才投給附
青社登在一二一期上面，造成不小回響。

　　我們這屆在附中跨過千禧與世紀，可說是千載難逢；高二這年，我們又經歷
了軍歌比賽（第三名）、班際籃賽（可惜只得殿軍）以及合唱比賽（這個拿了第
一名、最佳指揮、最佳伴奏三冠！）。大家平常雖然有點散漫，但到緊要關頭時
總能團結在一起，而到勝利的結果出來時，大家也就領略到了附中的精神。

　　千禧年的下半年，附中的班號正式破千，我們也升上高三。踏入新北五樓的
教室，黑板邊７４４、７７１、７９６、８２６、８５３、８７５、８９８、９
２０八個立可白寫就的班號一路排下來，我們硬是不同，在第九格上寫下了「九
四七」。

　　末代聯招的壓力頗大，同學們陸續覺醒（當然，也有人考完後才覺醒），留
校自習的多了起來；這年教室裝了冷氣，所以讀起書來舒服不少，打球回來的人
也可以群聚到冷氣口開極不健康、不雅觀的內褲派對。而晚上讀累了的時候，走
出教室，倚在新北五樓的欄干旁邊，靜靜看著樓下的廣場、草皮與樹林，聽著新
北池畔的蟲鳴發呆，也是難以忘懷的回憶。又有時，大家在無聊之下祭出超級橡
皮筋（由從賣便當的和自助餐處搜括的一千多條橡皮筋編成，很多班都有一條，
我們自也不落人後），對摺幾次，由三人合力，試圖把鋁罐、紙團等彈到遠處去
，有一次居然射到中正樓！還有一次我們在橡皮筋的尾端綁上飯糰，從五樓放下
去攻擊樓下行人，可惜全都沒中……

　　我對課業不求第一名，只求上課所教的有弄懂，如此倒也維持著一定的水準
；上了高三，也沒有變得特別用功，自習時常常心不在焉，回家也照樣上網、寫
日記。很奇怪，高三這年是功課壓力最大的時候，但也是我作品產量最多的時候
；我寫隨筆、寫記聞、寫詩、寫小說，即使在為申請入學繁忙的時候，我也照寫
不誤。

　　我們高三這年，也是胡天爵老師在附中的最後一年。七年來，他從事多元入
學輔導、畢業典禮規劃，讓附中在推甄與申請上面展現了超常的水準，畢典成為
媒體每年的焦點，也凝聚了極多校友的向心力。雖然我申請沒上，但我對胡老大
的感念並不少於任何同學，也決定有朝一日，一定要寫一篇文章把他的偉大事蹟
表露出來。－－這篇文章，目前正在進行。

　　兩千零一年四月，我回到準備聯考的路上，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留在
教室與大家同甘共苦；這時，我也以小說〈零分之零〉得到了火鳳凰文學獎的首
獎。我很高興，自己兩年多來的揣摩終於有了成就，也以能寫出和別人不一樣的
作品而感到自豪。雖然我在附中錯失了社團（高一時參加電算社，只曉得去電腦
教室和別人連線打《雷神之鎚》，高二後也沒轉社），但在課外活動方面畢竟沒
有留白。

　　高三的活動不多，班際籃賽本班捲土重來，我拚著老命在場邊加油，最後得
了亞軍；畢業舞會，我穿件長袍出場，據說「引起轟動」；天韻獎歌唱比賽，我
到場為班上同學加油，事後並寫了〈天韻獎初賽記〉〈天韻獎複賽記〉〈天韻獎
決賽記〉，記下比賽中的精彩事件。最後一項團體活動是最後一次升旗，每班都
在灌水球，並且為這嘉年華會準備奇裝異服與節目；到了那一天，各班輪流進場
，皆使出渾身解數，作秀的作秀，跳舞的跳舞，都發揮了他們所設計的主題。只
有幾乎完全沒準備的我們，一群人拿著掃把穿著便服短褲走到司令台前方亂掃一
氣，也沒有配樂；就當大家看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時，我拿起麥克風，大聲宣
示：

　　「高行健，沒有主義；
　　　九四七，沒有主題！」

　　講到「題」字時，我忍不住因為心虛而笑場了－－我們班根本沒準備什麼，
這台詞還是我上場前幾分鐘，想起去年得諾貝爾獎的高行健有本書叫《沒有主義
》可以借用，才想出來的。－－結果我這一破音，反而造成全場大笑，最沒有準
備的我們，卻變了最成功的！隨後，不怎麼會唱歌的我和得到天韻獎獨唱第二、
重唱第三的林珈宏合唱了幾段事先改編的〈Let It Be〉：


　　九四七　九四七　九四七　九四七　
　　附中三年如瞬即　如瞬即

　　翹國文　翹英文　翹數理　翹史地
　　迎頭趕上的好班級　九四七

　　連線去　敲桿去　飆車去　打牌去
　　國英數史地讓它去　讓它去

　　聯考近　驪歌起　雖然我　將遠去
　　永遠和大家在一起　九四七　


　　中正樓川堂每週都會公布各班秩序、整潔和資源回收比賽的名次，最後一名
就叫「迎頭趕上」。理論上，最後一名沒什麼好招搖的，但也未嘗不可視為一種
另類的榮耀，所以把它用在歌詞中描寫本班，是再適切不過了。大家聽了這歌，
又報以大笑，我們這胡來一氣的節目完全成功了，最後一次升旗，總算也沒留下
遺憾。……升完旗後是規劃好的水球大戰，只聞一聲令下，全高三如潮水般湧至
籃球場中，各自衝向己班的陣地，然後就是滿天的水球飛舞……看著大家花了數
天灌好的幾千幾萬顆水球，在短短一刻的混亂中消耗殆盡，真有種壯麗的美感。

　　五月底，我們終於上完了在附中的最後幾堂課，我繼續每天到校自習。在考
前的這幾十天中，又有了不少充滿革命情感的小故事，而我們在讀書、吃飯、打
混（這是難免的，而且這往往是故事中最難忘的部份）之餘，也看著今年兩百九
十八位經推甄、申請而提早上大學的同學在準備畢業典禮。

　　附青一二一出了，這期做的是附中的專題，回顧附中的過往、一代代過來的
傳承，很多人都說，這是他們最喜歡的一期。這期也新開了「號音台」單元，登
載同學投稿的附中故事，包括我的〈二一一八傳奇〉在內。只可惜，它出刊時高
三已經停課，所以有很多人忘了拿，於是我就把好幾本沒人拿的帶回家了，也許
這些以後會變得很有價值。

　　六月七日的畢業典禮，主題是以羅馬競技場為背景的「重返榮耀」，當大家
經過隧道魚貫進入中興堂時，無不讚嘆於那壯麗逼真的佈景，其用心之工、氣勢
之宏，在在令人感動，果然附中是最強的。我並且看到一個外面的攝影師走進來
時，被那佈景震懾得目瞪口呆的表情，心下更是驕傲。

　　附中，附中，宏偉的格局，開闊的氣象；一進來時，我就對它產生了歸屬感
；畢業以後，我也永遠是附中人。

　　我繼續在教室自習，直到考前。這年七月一日、二日、三日的末代聯招在歷
史上值得記下一筆，從此以後，教材與考試的方式都要改了。考完後，我立即開
始整理三年的日記與舊稿，我要寫一本書，記下我附中三年的寶貴經歷，讓大家
都知道，也為這個年代留下一份記錄。我開始修改以前寫得不完善的部份，把零
碎的記載串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有些重要事情沒記到的，我也一件件補寫，希望
能在不久的將來結集出書。而每當我搜尋過往的回憶，或者與同學在班板上討論
時，往事便一項項地在腦海中重演，令人回味無窮。

　　現在，我是台大歷史系的學生，網上日記仍然在寫，書則愈寫愈長。有時回
去附中看看，校園依然明朗，中正到新北間新鋪的瓷磚很漂亮，南樓地下室的小
吃街有了些新的東西，圖書館的漫畫又增加了些，新北樓的廁所也全面翻新了…
…找老師，再找學弟妹聊聊近況，有時還會湊巧遇到同屆的、也回來看看的同學
，還有也是同屆，不過現在還在高三的幾位「學弟」。附中。

　　九四七的同學如今四散各地，靠著位於克萊恩大地ＢＢＳ的班板聯繫著，網
路真是好東西。二月時我們辦了一次同學會，大家重聚一堂，一起回到新北五樓
，回味去年在這走廊上所發生的種種；不久去吃飯，又談起以前的趴趴熊、畢旅
、橡皮筋……笑得大家肚子都痛得要命，但還是一件件地繼續講下去：當時每節
英文課都在睡覺，數學課總是戰戰兢兢，歷史課則和老師打成一片地叫囂、搞笑
……

　　這就是我們的附中三年。


(2002.3.17, 本文是應邀而作，收錄於商周出版《附中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