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筆天王的成功啟示

  在學歷無限貶值的今天,他使學術更廉價了

作者:胡逆天

  跟著橫跨學術界、企業界,名聲傳遍兩岸三地的戴仁發走入「DN工作室」,首先見到的是滿室書架,陳列著任何一個大學生夢寐以求的筆記大全,按著院系分類,從文、法、商到理、工、電資、生化,從台灣的台、政、清、交,香港的港大、中大到中國大陸的北京、清華、復旦,甚至美國的哈佛、耶魯、MIT、哥倫比亞......無數中外名校、重要課程的筆記與考古題,便以已出版、未出版或未整理的形式,匯聚在此。房間內,戲劇系書卷獎得主正調整著相機,為這一屆的「玉如小姐」拍攝要附贈在機械系施文彬教授工數課程筆記裡的清涼圖片;電腦螢幕上,是工作室網頁不斷更新的產品索引。

  然而,這一切的核心,長相與穿著普通的「共筆天王」Desmond戴仁發,字斯蒙,又字斯萌,只微笑著走進了他在最裡間的辦公室,從抽屜中取出一本黑色的筆記簿,輕輕地放到桌上攤開:

  「只要你在這上面寫下老師和課程名稱,40天後,他的教室就會死亡。」

  戴仁發的意思是,「DN工作室」的成員會在40天內將那門課程的所有相關資料都整理完全付印,學生只要買他們的筆記看,就可以應付考試,那何必還要去上課?於是,學生蹺光,或只因為要點名不得不來,教室就可以算是死亡了。「事實上說『死亡』不準確,也有我們出版筆記以後,反而吸引外系外校都來聽課的,所以應該說『面臨最終審判』之類的,然後好課上天堂,爛課回娘家。不過反正媒體都喜歡聳動,所以我就乾脆一開始就把話說誇張好了,這樣你們應該還可以滿意吧。什麼,你問我『回娘家』的典故?我剛剛隨便編的。『進套房』是用在股市,不適合學術界嘛,我們講話和做筆記一樣也要慎思明辨,不能盲目抄襲嘛對不對?」

  四年前的「Des Note」,只是一小群管院學生為一兩門課而組成的共筆團體,如今,「DN工作室」已經發展成了年發行100餘種筆記刊物10萬冊,擁有來自國內外128所院校10位博士級、72位碩士級及3000餘名學士級的作者群,外加30萬網站會員及無數使用者的龐大團隊。一口氣打開兩岸三地一年10億新台幣的高教市場,在短短兩年中竄升出版業營收第一的表現,戴仁發對低迷已久的業界造就的刺激,不啻一管安非他命。

  「學經歷只能參考,創造價值才是王道。」戴仁發輕輕地將筆記本收回抽屜:「而我們,就在大家追求的只能參考的學歷上,創造了價值。」

  出身普通中產家庭的戴仁發,原本也只是台大國企系一名成績中等的普通學生,「還算會讀書吧,不然也考不上,但那時對未來沒什麼特別規畫,也就成天耍廢。」唯一特殊之處,是他有整理課堂筆記的本領,再繁雜的內容,經他歸納,都能變得井井有條。「簡而言之,就是我有聽懂別人要講的是什麼的能力;這可以說是我的天賦,但大部份還要歸功於後現代台灣這個專業術語和政治嘴炮特別氾濫的環境給予我們的耳濡目染。」戴仁發帶著智珠在握的神色,徐緩而自信地說:「如今我也是一個可以出口成章的嘴炮達人了。而什麼叫創新?什麼叫出類拔萃?就是當其他人都在人云亦云、重複老梗的嘴炮的時候,你超越了尋常的習慣,而把嘴炮這回事給解析、了悟到了透澈,然後一舉打出最嘴的嘴、最炮的炮。我們事業的興發,也就是這個道理。」講到「興發」兩字時,他特別加重語調,還在紙上寫了下來。

  一切還得從那次期中考,林泰君(A君)的「哀嚎」講起。

  「Desmond!怎麼辦!明天這科我都沒讀!也沒去上課!」「是喔?沒關係,我有整理好筆記,要不拿去印?」「真的!太好了!救星啊!」「這算什麼,做兄弟,基本要罩一下的啊,哼哼哼哼哈哈。」

  因為這段平凡而歷史性的對話,A君平安度過了期中考第一科,「然後第二科他(A君)也要我幫,其他同學聽到,也要參一腳,於是他自告奮勇負責登記、收費、影印、分發,一切就這麼開始了。」

  「很普通吧,我們本來也都很普通,但這世界也就是屬於那些混得比較好的普通人的,像A君。A君他是一個,怎麼說呢,人見人愛的廢渣吧。(和香港的『廢柴』,普通話的『廢物』相比,我覺得還是我們台灣的『廢渣』最廢。)他的一切言行舉止無不透著一個『廢』字,而且從不掩飾;但也因此,每個人都可以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他走到哪裡都不會被排斥。尤其當他過來是問你要不要一起印共筆、一起賺錢、一起happy的時候。」談起如今DN工作室的總經理,戴仁發不住遠目尋思:「我必須要說,A君,他,這種誰都不知道是怎麼考進來,但其實不弱的廢渣,到了生意場上,根本就是無敵。」

  憑著A君的人脈,戴氏共筆的名聲很快傳了開來。修同一門課的外文系同學趙雅婷建議將原文書也做個掃瞄、翻譯和重點歸納加進內容,並自願負責提供資料,「這工夫不是白做的。一開始我們按件計酬,現在她是我們的總編輯。」

  不久,戴仁發沒修的學科也上門了。

  只是因為家人要求而念法律的錢志偉,找到戴氏小組,問說如果出錢並提供上課講義、錄音與逐字稿,能不能也請幫忙一下。「那筆錢,嗯,滿多的,但比起他後來賺的,就不算什麼了。人家現在是我們法院組(法學院,不是法院)的召集人,他家人本來很反對,但他把牛仔褲與淘金熱的故事拿了出來,再展示了一下他的名片夾,裡面有一張,是誰我就不講了,出了很多、很多錢請我們幫他孩子(我也不說是男是女)和助理特製一整套必殺,講了這些以後,那些意見,就都沒有了。」

  「再然後電資學院的也來了,我們有了網管孫俊宏──現在他的職稱是計中主任──還有了線上訂購系統。嗯,那時候還沒有直接搞線上付費那麼囂張啦。」隨著「Des Note」戴氏共筆的愈發完備,成員也開始意識到這可以當成一門事業來經營。

  於是,「DN工作室」成立了,開始在共筆中出現的影印店、小吃店廣告,也標誌了DN走向專業的轉變;但無可免俗的,揚名立萬之後的下一步,必然就要面臨嚴峻的考驗。

  首先是教授群與社會輿論的反彈,「除了你也知道的那些陳腔濫調的批評之外,還有就是故意出我們共筆沒有整理到的題目,之類的。不過也有人支持我們啦,有幾個教授就偷偷表示過我們的共筆比他自己做的課程大綱還好用,還有人在我們身上看到了他升等論文的題目,又有個什麼補習班的主動跑過來說我們可以合作,不過那個人嘛,唉,算了,還是別提了,這一段不要登。」

  接著便是喧騰一時的法律爭議與媒體風波。

  「他們多管齊下,一方面抓我們的智慧財產權問題,一方面告我們搞營利事業不符學術網路使用規範,還在PTT上大作道德聲討,之類的,記者當然也來了。」一時間,共筆問題被搬上了公共論壇與談話節目,一直順風順水的DN團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與慌張;回憶起那一段逆境歲月,戴仁發仍然年輕的臉上泛起了許多唏噓:「當然我們自己也有問題,不是沒有得罪過人嘛,成員裡也不是誰都想認真把這事業搞大,就連我本來也沒這麼想,誰要每天在書堆裡打滾?況且大家都沒面對過這種問題,當時真的是慌了手腳,覺得自己怎麼都不對,又覺得很不值,辛辛苦苦幫大家整理筆記結果變這樣。那時候真的有收攤的打算了。」

  「所幸,」戴仁發語帶欣慰地說:「還有更多支持我們的同學來信加油打氣,開玩笑,他們可都指望著我們哪。而後來的發展,也讓我越來越確信一句格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批評聲討鋪天蓋地,但DN團隊也不是沒電的燈。很快的,曾當過學生會公關的李宗翰請纓出面斡旋,法院組(這回真扯上法院了)召集人錢志偉也找到了已在執業的學長(也是戴氏共筆的受惠者)處理訴訟。「那是一段很難忘的歲月,每個人都來說『我有什麼』『我能幫你們什麼』,真的很令人感動,甚至還有道上的人物親自找到我遞名片,說可以幫忙擺平──白道黑道都有,白道是要準備特考,黑道也有在讀夜間部的嘛,你知道。當時我們自然是婉拒了,不過,嗯,沒過幾天,那些原本對我們不太友善的人,對宗翰的態度就好了很多,你知道。」

  有了高手出馬,各路使用者的暗中支持,加上工作團隊先前蓄積的社會關係,以及新聞媒體的健忘性,風波逐漸平息了下來。「本來我們想,就這樣吧,以後低調一點也就是了。誰知道,」戴仁發突然拉開抽屜,取出一篇A4紙列印裝訂的、紙沿寫了密密麻麻紅藍筆字的文章:「這時候,胡言來了。」

  就在塵埃大致落定的時候,歷史系的胡言在個人網誌上以〈共筆和知識及教育與產業〉為題,寫了一篇當時流傳未廣的奇文,「他針對一般那些說我們共筆妨害真正學習的意見,做了極有力的反擊,不,應該說是最不著力的反諷。他說:反正大學老早就變成高等職校,考試領導教學的情況和一堆大學生、研究生只想混文憑的心理也都是根深蒂固的了,那倒不如讓我們運用自由市場的機制,把『共筆文化』去到盡,讓大家的需求都能得到滿足,想混的更好混,想學習的也能參考更多資料。畢竟,有了DN共筆,外校也能輕易接觸台大的明師、名師、冥師與瞑師──好啦,這句是搞笑的──而且,提供這些筆記的,很多都是書卷獎和奧林匹亞級的高手啊!這樣,我們不但開創了一個產業,對知識的普及和深化、教育的發展與潰爛──他這裡是這麼寫的沒錯──也反而是貢獻良多的。」戴仁發將紙張抖了兩下:「他寫完這篇就跑來找我,說他沒把這篇投稿報社,是因為覺得還有很多沒寫出來的想法,可以和我合作。有些人,你真的不得不佩服他,佩服他的嘴炮;但我更佩服我自己,因為我們竟然真把他的嘴炮打出來了。」

  胡言提出的是一整套全新的觀念與企畫。他建議DN共筆不但要整理一般考試相關內容,對授課教師的特色、風格以及題外閒話,也該有所著墨;此外,除了收集同一個問題的各家說法,DN也可以對同一個老師的一段話,去收集包括已畢業多年的強者校友的心得見解。「你知道,很多老師上正課沒什麼意思,但一扯到閒話就精彩了,而最能反映真學問、真本事的,也正是這些閒話啊。這樣DN就不只是參考書,而還可以做成《論語》了。『名家筆記』的點子更厲害,施振榮怎麼讀電子?謝長廷的法學筆記是怎麼樣?它打到了我們學歷迷思的核心:讀書為的什麼?出人頭地、賺錢、做官。那麼,還有什麼參考書會比已經賺了大錢、做了大官的名人的見證更有吸引力啊?還有,大家都認識一些已經到MIT、哥大之類一流名校留學的超強學長,他們的筆記也可以搞過來出啊,名校迷思也不會只是迷思嘛,一流教授和一流學生怎麼上的課,我都想看,印出來基本要殺的啊。」

  「聽完胡言說的那些,我目瞪口呆,然後,A君說了一個字:『幹。』」

  一片蔚藍的海洋展開了。

  一部集結了16名國內外產官學界名人意見,參以2位哈佛、耶魯學長姊同類課程心得的「國際購併與合資策略」共筆,不但讓戴仁發和A君交了兩份得第一高分的報告,結合行銷手法出版後還成了一部暢銷企管書,「本校同學買,外校同學買,那些老闆和官員本人買(我們有送,他們自己還再買;老師就沒多買),想拍馬屁的下級買,盟友買,競爭對手更買,香港大陸都買,連只是想叫小孩考企管科系的父母也買。一下子我們老師變得很紅,然後好幾位教授都來問我們要不要去修他的課,連外校的都有,超好笑的。」

  「當然,我們也是真的用了心在這本書上,轉型第一戰嘛。人家說共筆妨害學習,我們就把它做到有真正學術價值和實用價值,結果做出來,嘩,吹捧和酸葡萄的都不提,有幾個真正在做學問和做事的和我們說不錯,我就知道我們對了。其實也不用別人肯定,我自己就覺得在這過程中學到很多。至於這書的內容呢,它的本質也還是筆記,只是多了一些重點導讀、補充資料、訪談紀錄和辯論提要,和專業的編排,還有正妹。對,『玉如』就是那時候開始有的。」

  轉型途中,DN團隊曾經天馬行空地構想各種可以加在產品中的元素,「書中自有顏如玉」是留下來的少數之一。「那時候Fanny已經是小有名氣的校花,她來找我們說,如果我們想在筆記裡面加一些照片、花絮、冷笑話之類的啊,她可以負責這部份。我們當下眼睛一亮:行啊!大學最多宅男,出了社會,一樣哈正妹啊。馬上我們就決定讓她穿各種套裝當共筆的『助教』了。這大概也是註定,誰教她中文名就叫『玉如』,書中自有顏如玉嘛,胡言厲害,馬上就想到這麼一個連結。Fanny先前嫌自己中文名字俗,胡言就給她講了一大套,說你叫玉如,響亮又充滿美麗的暗示,俗而不俗,正適合我們的業務,而且不只是妳,以後每一個來當我們助教的都可以叫『玉如』;我們把這發展成一個符號,妳這源頭一姊以後不就有更多聲名資本了嗎,等等等。他沒說的是Fanny其實更俗。」

  「文化人還是有一套啊,或許你覺得他們無聊,我不會,因為我也很無聊,而且我keep an open mind啊。胡言他搞中華文化,不滿大家崇洋媚外,我贊成,為什麼?自己文化總是要搞,我做的也自己人生意,而且以後中國市場大啊。我現在中文這麼好都他教的,有用啊你不知道!」戴仁發用力點了幾下頭,又搖了幾下:「他對照我本名英文名Desmond,還給我取了『斯蒙』和『斯萌』兩個字,嘿嘿,這年頭誰還取字啊?他都沒取,但我用了。為什麼?表示:做共筆以後,我學問廣了,文化也高了,也可以和你什麼都扯了。這是見證,也是行銷啊。當然英文名也還是不可廢啦,畢竟這一百年都是洋人那套吃得開的才好推中華文化。那英文不好的怎麼辦?很簡單,請買DN的原文書摘譯。」

  「我是比較喜歡第二個字啦,創新。你看他給我寫的這條幅──」戴仁發指著牆上一幅裝禎精美的行書:「『斯以啟萌』。我們不是啟蒙啊,都大學生,後現代了,誰還給你啟蒙。我們要幹的,是讓人萌發美好的嚮往,書中自有顏如玉啊。後來大家就都叫我『萌哥』。現在Fanny是公關公司的紅人了,帶出去大老闆都認識她,週刊再一爆料,就搞到很多莫名其妙的女生都要來我們DN當『玉如女郎』了。處理這些問題也很麻煩。」

  「但麻煩也是機會啊。一堆宅男嫉恨我們近水樓臺,一些各有用心的女生也在網上風言風語,怎麼辦?A君和E君幾乎是同時就想到了這個大絕招:每學期末辦三場書卷獎和『玉如女郎』的聯誼會。書卷獎女生呢?和產業界、文化界的名人聯誼。想全部參加也可以,性向自由嘛。哼哼,結果我們這一下比什麼獎學金都厲害,只可惜新聞所那邊鬧了一點裡外不是人。一堆附庸左派的又在叫了,什麼難聽的都有,但人性就是這樣啊,要不你想怎麼樣嘛,我們也很無奈呀。」

  「這些都是花絮。」闔上鶯燕群集的《DN四年畢業特典》戴仁發整理了一下情緒:「重點還是我們核心業務的發展。先是我把我們整理共筆的經驗和模式歸納成了一本《共筆的共筆》當成內部教材,也公開發行,附贈DN版型光碟。這本賣得最好,不是因為最多人買,也不是因為最實用,而是因為它每半年都可以改版。有了這個之後,DN就從1個小組變成10個、100、1000個小組了,即使陌生人也能照樣做。當然訣竅還要我們指點,不是因為我們比較會讀書,而是因為我們懂學生的需求,也有經驗。台大畢竟再怎麼樣也不會只是招牌嘛。」

  「再來就是延伸觸角。我這邊管院在人脈和活動上都漸具規模了,你看美女牌多強大,EMBA班也來找我們合作,商就是這麼一回事啊。文院那邊,胡言和同學編了幾本文史哲的《論語》之類,不但整理這一輩老師的課,還收集老師的老師那輩的講法。文化人最念舊,編出來,大家談,我們在文化出版界就站穩了。這一類共筆著重在修身養性之類真正的學問層面,沒辦法,他們命好,沒我們這麼多功名利祿的考試與追逐啊。法院方面呢,也還真的搞到了很多那一輩法律人的筆記,編出來除了同學反應不賴,媒體又有話題,他們也很感念,說這麼多年總算又有『見真章』的機會了。電資、理工、生化方面,也都各有強者,學那些的人都知道,這樣由內行人去找去編,又都是從學生自己需求出發,前幾屆奧林匹亞的獎牌得主也樂意一同來顯擺一下啊。醫學院比較不順,理論上它需求最大,學生能力也最強,可願意出來做的卻不多,現有的幾本評價也不是很高,大概我們還沒碰到對的人吧。還有社科院有點意思,或許有些科系因為所學,對我們感覺比較複雜吧,覺得跟我們搞在一起是墮落之類的,我們也不能強求啦。不過也有個左派的同學的寫信跟我說他們讀的那些反而最適用DN的整理法,他就用我們的格式編了一本,也算是社會學實驗,結果一堆人都去下載了,還像維基百科一樣給他補充了更多。所以,人性啊,就是這樣啊。」

  「我們把這叫做『遍地開花』。現在就算DN消失,共筆文化也會繼續興盛下去啦。很快,別的學校也有倣效我們的工作室了,但都比不上我們,頂多做到傳統在課堂上流傳,應付考試的共筆而已。為什麼?人才。這一行起點是人,終點也是人,最重要就是人氣;人氣都聚在我們這邊,人才就會來,我們就永遠是老大,就像台大。你說它不公平也好,但反正我們是既得利益者,所以只要能好好運用這些利益,也就算對得起大家了嘛。」

  「然而,不只在台灣,香港和大陸也有了我們的同行。這就是結盟的對象啊!很多香港大陸學生都反映說我們的筆記很有意思,不但讓他們學到不同的觀念,也讓他們認識到不同的校園文化,還有很多教授買我們著名教授的共筆回去研究教學方法,連教育當局也買,這方面你得佩服他們。而我們的作者也就出名啦,有人整理得特別好,還加入個人獨到見解的,已經交到很多朋友,估計以後工作也沒問題了。而香港、大陸那邊的高手怎麼教書?我們也有興趣啊。這是什麼?學術交流啊!胡言對這個特別熱中,他說這不但是商機,更具有重大的社會意義文化意義,以因襲為顛覆,用順從來反諷,總之就是很屌的意思。看看這張網宣,我們在大陸這句口號也他想的:『考試領導教學,DN給你做地陪』,直抵核心啊。」

  「你去看看MIT開放式課程,為什麼它在我們這邊始終不成氣候,而我們成功了?因為他們太專業?太鬆散?沒行銷?沒賺頭?沒有我們都認識的明星?人氣不密集?都是解釋,但我覺得最根本的在一點:人就是只想撿現成的。而我們呢,就是依照現成的學院體系和現成的社會文化,提供現成的筆記。所以呢,我們也還具有社會性和話題性──這是附加的啦,但東西賣得好常常就是因為那些附加的東西。」戴仁發兩手一攤:「──也很好啊,反正基本的實用性我們也沒丟。嗯,我沒有看不起MIT啦,他們很好,只是這是什麼時代了?資訊爆炸啊,爆炸以後就只剩碎片,全攤到你面前也沒人會去看;只有哄他們這個很紅、這些和出路有關,誰誰誰都買了,人家才會過來。跟什麼層次的人,就做什麼層次的生意嘛,我們就是這個層次的啊!MIT太清高了,也不需要討好我們,所以它在我們這裡不行吧。」

  戴仁發嘆了口氣,喝了一杯茶,呼一口氣,再倒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再倒了一杯,看看,把茶杯放下。「當然啦,擴張到一個程度,我們也開始覺得業務量太大,品管和行銷都有點抓不住了。於是,我們革命性的轉型第二步,」戴仁發將左手一揚:「辦月刊,就要起跑了。」

  「這是一個曾經被一笑置之的想法。」戴仁發斂容道:「當初在收集名家筆記的時候,我們就發現要把一門課所有內容的各家意見都收齊難度太高,那些名人願意講個幾點就算不錯的了,剩下還是我們自己寫。於是就有人想,如果把各學科的名家意見都湊成一本雜誌,怎麼樣呢?當時大家都覺得行不通,沒賣點啦,基本面難顧好啦,隔行隔山隔太多不好搞大雜燴啦,辦雜誌沒前途啦,總之沒人願意去做。但我也還是記著它,有時候也會想一想如何可以讓它更可行。」

  「到去年中,我們和香港、大陸的聯盟成立,開會討論時,大家覺得時候到了。第一,成員的增加讓向心力不如以往了,我們需要有一個聚集人氣的中心,網路討論區還不夠,《共筆的共筆》又太窄。第二,來自各方的請託得有個去處啊──有很多人,各種人都有,想在我們的共筆裡亮相,你知道。這如果沒處置好,哪天又讓人搞你一下,就會慢慢弄到真有心在學的、和有真本事的人都不願、不屑參與我們DN,我們基本面就要臭了,就像新聞界和演藝圈一樣,這很嚴重。需求廣泛而頻繁,但共筆是專精的細活,不好滿足它,所以,辦個雜誌吧。不過,這也就真的跨足新聞界和演藝圈了,哼哼哼哼哈哈。」

  於去年九月發行的《共筆月刊》,打出的口號是「求學、求職、求偶」,除精選兩岸三地各領域專業、通識課程的名人、強者筆記外,還加了就業討論和聯誼活動。「你說我們唸書為的什麼?還不就這三項。社會的刻板觀念,書唸得好才找得到好工作,找得到好工作才能娶得好、嫁得好,你看,一步步來,多累。現在,我們就開了一條捷徑,想要學歷嗎?參考我們各路強者的筆記;想要求職求偶嗎?跟我們一起做筆記,登出來,識貨的就看得出你有多少真本事。就算你暫時不想找工作交男女朋友,來參加我們的聯誼,也能認識很多有潛力的強者。《共筆月刊》要做的,就是這樣一個平台。」

  「而且,更重要的是,」戴仁發語調一頓,表情嚴肅了起來,握拳在桌上輕敲兩下:「我們在求學、求職、求偶三方面都做到了『實在』,不說假大空的廢話,這是我們目前為止還算成功最重要的原因。」

  「你去看看104之類就業情報雜誌,厚厚一本到底有多少有用的東西?都很虛,只能隨波逐流,提供一些表面的資料和泛泛之論,好一點的,登幾篇職場分析啦,員工和經理人的心得啦,也只能做到這樣。我們就搞實在的。例如法律這個最要考試的系,我們不但登各級考試心得,還請各年齡層的檢察官、法官、律師來現身說法,講他們思考和做事的方法,並且讓那些老傢火來評點我們後輩的筆記,說你這裡面透露出的讀書方法有哪些問題,如果你想當法官的話,應該再多注意什麼。此外還再安排不同體系的互相對話、彼此找碴;他們知道這些要登出來,怎麼能不用心去辯?這樣,最後印出來的,就是高手過招記錄了。有用嗎?很有用。不只對法律人有用,對大家都有用。」

  「我們這是由專精來達到通識啊,那些雜誌只從通識來講現象,當然會浮泛。我們這些企畫誰想出來的?大家,而以本科系為主,一切以本科系的需要和相關職業領域的需要為依歸;這兩者也會有衝突對不對?太好了,媒體就是要衝突,我們把它攤出來,『求學』和『求職』就一而二、二而一了。──這裡,還有一個一般文章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很中肯地分析出問題了,可是拿不出辦法。我們就要求作者一定要拿出辦法。就算答不出『我們能怎麼辦』,至少也要講『我會怎麼辦』,而且,我們還會安排至少一兩個人『回應原po』,就像網上的討論區一樣,只我們這裡是加強版。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大眾喜歡衝突。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有什麼意思?貼上網沒人看;但只要有個人去向它吐嘈,馬上就一堆人看了。報紙雜誌為什麼沒落?各說各話,一年難得有幾次論戰,哪像網路天天都在轟。網路的缺點是雜亂嘛,我們把它精緻,就得了。──現在你看,這篇,這篇,和這篇,我們作過調查,讀者還很多是先看後面怎麼嗆聲,再回頭看原文的,和網路一樣。所以我們的文章,好看。」

  「──而這些用處彰顯在什麼地方呢?有老闆看了某同學的筆記,說:這個人我要。這就是了。所以,我們《共筆月刊》可說在某種程度上革了學歷的命。怎麼說:──我們開闢了一條跳過學歷,讓你直接展現自己、建立招牌的門路。像我常常提的一個例子:一個某國立大學中文系的男生,他修到一個『冥師』的課,非常堵爛,半學期整理了一篇超嗆的筆記投給我們,那篇寫得真是,超爆笑,但又有點讓人想哭;胡言說它『有層次』。結果一刊出來,好幾家廣告公司問我們去搶他。這是比較特殊的啦,一般本行的老闆從這裡獵本系的人頭也很多,久了以後,我們人氣就更旺啦,有本事的投稿來展示一下,沒本事的也從裡面學學本事,廣告也就更好拉了。」

  「再說求偶這部份吧。這個時代,物慾橫流啊,看那些週刊每期都報些什麼濫交浪費,爆奶露毛的,不是七七八八的藝人就是什麼名媛小開之類,然後名牌啦,名店啦,等等等等。談到愛情呢,十有八九都是失落、虛無,你看看,多麼浮華,多麼虛幻。我們呢?我們深入實然。談戀愛是吧?孫中興教授『愛情社會學』共筆,我們從創刊號開始登,到現在還在繼續討論,這之中有多少人投過稿,有多少人借這單元來表情達意,又有多少人唱反調扯後腿,之精彩,完全超出我們原先的預期;到學期末辦的聯誼,也是大成功。」

  「還有玉如女郎,這些校園美女啊,通常好人都追不到,而她們看上的帥哥或有錢人呢,又通常是始亂終棄。所以你看,我們不但好人怨念深重,美女又何嘗不怨啊?可你又能教她怎麼去找靠得住的男人呢?《共筆月刊》。我們也捧明星,有真本事的明星,像理工、生化那邊有一個奧林匹亞小團體,大部份建中、附中、北一數理資優班和科教班出來的,這裡面曠男怨女多,而且都是潛力股啊!於是我們搞專題辦聯誼,穿針引線,適時導演,多少情,多少心,就這麼動起來了。」

  「我個人最難忘的,是一個大家都說強、但長得不怎樣的女生,她的筆記真的強,我雖然看不懂也看得出來;那一期我們請她在筆記之外談談自己的感情,她寫了,還很爽快地附上照片,有圖有真相啊!她那篇寫得真好,平淡、睿智、豁達,不知道感動了多少人,然後就有男生看上她的內涵,通起信了,這又不知道鼓舞了多少宅男宅女。──多少年了!會讀書,終於再度成為可以吸引異性的條件了!這能不教人振奮嗎?能不教人打從心底擁護我們嗎?」

  得意,帶著感懷;戴仁發續道:「──這就是《共筆月刊》最共筆的部份:戀愛學分。學問與戀愛,一而二,二而一;求學、求職、求偶,三位一體。」

  戴仁發又喝了一杯茶,沉吟片刻,道聲失陪,上一下廁所。不久,又回來倒了一杯茶,喝了半杯,繼續講:

  「人,核心是人;三位一體的『一體』,就是人生吧。現在我們雜誌賣得不錯,算是有──嗯,對應,不要說滿足──算有對應到許多實際的需求,但最寶貴的,我想還是:我們辦成了一份有人味的事業。」

  「你看看,大學四五年,黃金時代,大家一起做共筆,一起混文憑,一起談戀愛,一起面臨就業問題,一起從浪漫、理想到現實,是多麼令人浮想聯翩、盪氣迴腸。DN共筆與《共筆月刊》,就是抓住了少年人嚮往、局中人在乎、過來人無限懷念的這些。有很多學長就和我說,他在《共筆月刊》裡找回了久違的青春。所以我們發展出來的這個聯誼會也才會成功啊。」

  戴仁發拿起茶杯,沒有喝。

  「下一步,你問我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可能會繼續發展橋樑的角色,沿人力仲介一路走下去吧。其實我有點害怕,從單純做共筆做到現在這樣,似乎也漸漸印證『從理想到現實』的規律了。到了那一天,會不會我們《共筆月刊》的人味也會漸漸虛偽,變成像很多人唱衰的那樣?」戴仁發略微停頓,低頭放下茶杯,沉聲道:「其實很難講。」

  隨即,戴仁發又抬起頭,恢復了成竹在胸的眼神:「但還是那句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除了會整理筆記沒什麼專長,今天能有A君、雅婷、志偉、俊宏、宗翰、胡言......那麼多人幫我,我很清楚,是我們因緣際會造成的『勢』;這個勢,是來自我們一開始碰巧走對了的『道』,讓大家覺得有搞頭,樂意來跟我們一起幹。什麼時候我們偏離了這個基本,什麼時候我們開始勉強自己、壓榨別人,就要開始衰亡。──現在就看我們還能把握這個『道』多久。

  「最後,專訪的最後,你不要寫什麼『戴仁發將會繼續帶領DN走向何處?讓我們拭目以待。』因為我說了,我不是帶領,只是協調;DN發展到今天,也已經不是團隊,而更成了一股無形的、無法掌握的文化。所以你不要寫『拭目』,我建議你寫『讓我們閉上眼睛,靜心體察這浪潮的流向』之類的啦。嗯,不過閉上眼睛就看不到你的文章了喔?那就寫持續睜大眼睛,觀察DN的影響與變化好了。不過這樣好像又太累了喔?啊算了,你該知道怎麼寫最適合的啦,這點不該干涉你,不好意思。」

  《共筆月刊》總編輯胡言,在DN工作室三樓的編輯部表示:「斯萌最了不起的地方,我想,是他在有意與無意之間,把自己修練成了共筆文化的最佳代言人。──因為共筆,他從一個還沒有方向的商人,成了一個每門學科都懂一點、使得本科更能觸類旁通的通才;因為共筆,他從一個沒有背景的普通學生,成了四通八達的母蜘蛛;因為共筆,他從沒有女朋友,成了,嗯,你知道──在大家追求的只能參考的學歷上創造了價值,順從而徹底反諷了這個教育體制,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勝利。

  胡言透露,DN核心最近的爭論,是要如何回應教育部將《共筆月刊》納入各院校教學評鑑的議案:「當初不知道哪個天才想的,做了一份這樣的企畫案,交完課堂報告,還真呈上教育部,部裡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才,還真的發下去研議了。昨天報紙也報啦,我打賭這本來就是要報給報紙來搞我們的。現在就是考驗我們如何回應的時候啦。──很好啊!要我看,這就是《共筆月刊》下一期的專題:要你碰到這問題,你要怎麼辦。」

  「所以呢,專訪的最後,你不妨如此結尾:DN還能怎麼在這個十倍速的荒謬時代裡繼續它的勝利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本篇靈感來自王柏權先生〈你憑什麼找得到工作?〉一文。
2006.12.17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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