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
這本五六十年代編成的通史是依循馬克思主義階級鬥爭唯物史觀的著作，不同於當時及後來常見的教條主義、冗贅無聊，范文瀾以精深曉暢的學養與文字，示範了那一套史學的長處，短處卻幾乎都避免了。范雖接受了當時的主流思想，卻不流於偏見或武斷，而且時有創見。
高中生就可以讀這部《中國通史簡編》了！我高三時可惜不知道它，不然一定會讀他兩遍；有很多高中課本只提及表面的事件，范文瀾把它背後的脈絡及其代表的意義都講明白了，很多地方還是我大學四年都沒讀到的。
以下摘錄精彩、重要內容並加評述。
第一章 專制主義的、中央集權的漢族統一國家成立時期──秦
「荀子學派法家學派與孔孟正統派儒學的鬥爭，集中表現在中央集權（地主政治）與分封諸侯（領主政治）的爭論上，終於爆發了焚書坑儒的大破裂。」(p.19)
李斯反對分封，後又駁斥淳于越並建議禁私學，范文瀾將這些事件歸納為兩個學派的鬥爭。這並非創見，引這段是要注意一下他的文辭。
「當時三個起義首領，陳勝缺乏政治軍事經驗，雖然失敗了，號召反秦的功績是巨大的。項籍鉅鹿一戰，摧毀秦主力軍，對農民起義是一個大貢獻。但是，他代表領主殘餘勢力，要把社會倒退到秦以前的舊時代去，阻撓歷史前進的趨勢，他只能成為一蹶不振的可憐蟲。農民起義的果實自然要落到本身地主階級化但也代表部份農民利益的劉邦手中。」(p.30)
這裡對陳勝作出了中肯的評價，對項羽則如此無情地蓋了棺：可憐蟲！好狠的評價。史家在這裡就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姿態，然而，你服不服？這裡我服。對劉邦的成功，則是如此語帶保留的部份承認。
第二章 國家統一鞏固後對外擴張時期──西漢
「任何一個有階級的社會，總是由兩個主要的敵對階級構成的，總是依照對立統一的法則而存在並發展的。兩大敵對階級在相互關係上，如果說只有一個鬥爭性，或者說，只有一個同一性，那末，這個社會就根本不會存在。自然，鬥爭是絕對的，但階級鬥爭不管怎樣尖銳，並不會引起社會的分裂，因為總還有同一的一面，其間保持著不可割斷的經濟等聯系。」(p.118)
相當精要的階級鬥爭史觀論述，而且正好照顧到了那種思路常常冒犯的武斷之病。
「儒學特別是宋明理學......雖然無不打上統治階級的烙印，但某些精到處也往往與人民的倫理道德有其同一性。排除它的封建毒素，打破它的階級局限，批判地吸收它的精華，可以大大豐富人民的精神生活。清理中國古代的文化遺產，繼承並發揚古代文化的優秀傳統，主要應從研究儒家學說入手。」(p.119)
在那個年代，而能有這等言論，洵屬不易，令人感到許多溫暖。然則我們現在，又有多少人做得到「批判地吸收它的精華」？有做到的不出來開山或者出不來，當道鼓吹的只是殼子，講壇上也只是自我馴化了的版本，還有幾人有那年代學者的功底與氣魄！
「所以儒學始終是適合封建統治階級的學說，同情人民是有限度的，擁護封建統治則是絕對的。」(p.122)
而今「具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又何嘗不然呢？
第三章 繼續對外擴展並由統一走向分裂時期──東漢三國
作者不斷突出「豪強」的重要，看來，讀古代史，豪強是個關鍵字。
「竇太后臨朝，首先宣布『罷鹽鐵之禁，縱（任）民煮鑄』，這就是朝廷讓出鹽鐵大利來換取豪強對竇氏政權的默許。」(p.142)
我以前總不記得鹽鐵何時開禁，讀到這段，馬上記起來了，以後也不會忘了。李敖說國民黨「經濟問題，政治解決」，我想把「解決」換成「解讀」，也就可以通曉許多史事矣。
講到黨錮之禍，范將當時的官僚分為「鯁直派官僚」如李膺與「典型官僚」兩類，典型官僚就是無惡不作那種。這也太貶低「官僚」這個中性名詞了，但想想那時一般的官僚也確實就是那種貨色，是他們自己貶低了「官僚」，也怪不得誰。如此看來，范氏的命名是有微言大義，頗具值得翫味的黑色幽默的。「鯁直派」則「認為善的人，互相推薦標榜，自然結合成一類；認為惡的人，不分輕重，一概深惡痛疾，只想殺逐他們」(p.146)，倒也的確不過魚骨頭那樣的直。黑色幽默。現在我覺得，讀史必須懂得一點黑色幽默；此幽默也不但是humor，而更是哀矜勿喜的：幽幽的靜默。
「前些時，太學生和全國士人共相標榜......竇武（外戚）、陳蕃（官僚）、劉淑（宗室）三人稱三君，算是士人的首領。」(p.149)
三個括號，無須再講，盡得風流。
講到公元190─208年董卓系統、袁紹系統各地豪強的混戰局面，作者以袁紹、袁術家為例，說：「豪強對外部當然要混鬥互殺，對內部也一樣要混鬥互殺，一句話，豪強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混鬥殺人。」(p.154)
黑色幽默，莫此為甚。
談到九品中正制，作者認為，曹操「唯才是舉」的政策與士族集團的利益不合，因此不斷有擁漢派士族牽制、阻撓曹操。作者認為曹操並不是真不想稱帝，而是「在士族的阻力下，只好決心做『周文王』。」(p.216)而為什麼曹丕就稱帝，而且實行了九品官人法這最糟糕的制度呢？「曹丕聽從擁曹派士族陳群的建議，明令規定九品官人法......曹丕和高級中級世族進行了交換，從此不再有擁漢派。」(p.159)
真是太清楚了！所以為什麼曹丕以後皇帝就愈來愈無能，直到被士族代表的司馬家取代，就是從這一點開始啊。
「原來有些宗教當它創始的時候，往往含有反抗舊勢力的進步成分，起著某些積極的作用。可是當它被統治階級利用以及被各學派解釋修改以後，發揚起來的不是那些進步成分而是更巧妙地引人入迷。所以宗教成為社會進化的巨大障礙，主要責任是在利用它宣揚它的統治階級方面。」(p.244)
這一段講佛教的輸入、流行與腐化，用來看台灣的宗教與政治意識形態，也適用得很。但我不同意主要責任只在「利用它宣揚它的統治階級」，多數信徒自己不長進或者本來就只是想謀取福報，也是根源。
「東漢統治階級內部的鬥爭，反映在統治階級的文化思想上也處處表現出顯著的對立。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屬於古文經學派的王充唯物論思想與屬於今文經學派的讖緯唯心論思想，以及文學藝術上的變革派與保守派，都各有社會力量錯綜曲折地支持它們對立起來。到了建安三國時期，古文經學壓倒了今文經學，玄學思想壓倒了唯物論思想，文學藝術變革派也壓倒了保守派，大體上各種對立都得到了解決。
「解決的主要原因之一是佛教文化發生了明顯或不明顯的影響，因而動搖了各種對立間的均勢。」(p.263)
這是作者結論中的兩段，我特別注意到的是「錯綜曲折地支持」句，這真是神韻豐富的修辭。關於思想文化的發展，作者亦有精彩的論述，其論點雖與一般馬列主義者差不多，但他把事實與脈絡整理得極其清楚，讀來幾乎一目了然，當另文評介，並與其他史家著作比較。
四、五、六章講魏晉南北朝，這一串歷史原先是我較弱的部份，讀過之後，也覺得補益甚多，改天還要翻翻《通鑑》與其他通史著作對讀一下，這篇就先寫到這邊吧！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