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0.聯合報 聯合副刊
「『金鞭計畫』是一個奇特的任務，簡單說，就是以直升機深入北越搞情報截收，」中華
民國空軍老飛行員盧維恆說，「這是我在黑蝙蝠中隊與美國中情局合作的最後一個項目，
但也是個未完成交響曲。」
78歲的盧維恆回憶1970年代初這段從未揭露的台美機密史時，歷歷如繪，細節一點不放過
。
傳奇的黑蝙蝠中隊 低空深入北越
盧維恆早年在中華民國空軍以脾氣衝出名，抗戰末期進空軍幼校，空軍官校30期畢業，
1966年選入傳奇的空軍34中隊（黑蝙蝠中隊），直到62歲自遠東航空總機師退休，飛了40
年，2萬6千多小時，可說是台灣飛得最久的老飛行員之一。
盧維恆飛過十多種軍、民機，漫長的「開飛機」經歷中，很特殊的一段，就是率隊執行「
金鞭計畫」，駕馭由美國當年提供黑蝙蝠中隊最先進的情搜直升機。
盧維恆說，「金鞭計畫」由美國中央情報局於1971年初提出，要求台北配合，任務重點：
由黑蝙蝠駕駛美方換裝最新夜戰裝備的H-500MD直升機，黑夜出動，從寮國美軍祕密基地
PS44起飛，低空深入北越河內、奠邊府附近山區，在特定地點布署先進電子設備，以截收
北越機密情報資訊。
「金鞭計畫」布署、訓練長達2年，自1971年初至1973年初，這是黑蝙蝠中隊成立以來，
首次使用螺旋翼（直升機）出任務。但在選出12名黑蝙蝠機員，先後赴美國基地、台灣深
山及寮國叢林接受嚴格直升機訓練，正待深入北越實際執行任務時，中情局卻突然喊卡，
「金鞭」倏然中斷。美方卻未明說停止原因。
要探索「金鞭計畫」的奇特， 先要了解「黑蝙蝠中隊。」
1953年韓戰結束後，蔣介石總統基於政治與戰術雙重考量，派蔣經國與美國中央情報局在
台組織「西方公司」合作，成立中華民國空軍第34中隊，由美方提供先進電子偵測設備與
改裝後的偵察機；台方供應空軍菁英飛行員，深入中國大陸，執行低空偵測任務。
34中隊選擇夜間出襲，以夜幕為掩護，所駕偵察機皆改漆黑色，進入大陸目標區後，以
100米至200米低空飛行，以避雷達、砲火及戰機攻擊，神不知鬼不覺，隱密迅捷，有如蝙
蝠，因此又命名為「黑蝙蝠中隊」。
隊上從不開追悼會 因為犧牲的同伴太多了
「黑蝙蝠」通常單機出動，每架配置13、14人，分掌飛行、電子、領航等；為擴大偵測效
能、配合敵後空投等特殊任務，「黑蝙蝠」機種拆卸原有武裝，因此憑恃自衛的，唯有機
員們高超的飛行技術、電子反制與無法言傳的高度默契。
因任務性質危險性極高，加上中共於1950年代末期，積極引進俄製新式雷達與空戰武器，
使黑蝙蝠犧牲慘重。資料顯示，自1953年至1967年共14年任務高峰期，黑蝙蝠中隊共出動
838架次，殉國148人，占全隊半數以上（黑蝙蝠犧牲後，隊上再補新血，全隊人數最多時
不超過200人）。
倖存的黑蝙蝠隊員感歎：「我們隊上從不開追悼會，因為犧牲的同伴太多了。」
「黑蝙蝠中隊」於1960年代末期，逐漸減少、終至停止深入中國大陸偵測任務。但黑蝙蝠
們仍繼續展翅。如轉赴戰火愈熾的越南，執行「南星計畫」，駕運輸機協助美軍及南越特
種部隊至北越空降、運補等。
直至1971年初，當黑蝙蝠輝煌慘烈戰史飛近終篇之際，美中情局再度找上門。這次不是針
對中國大陸，而是當時最令美國頭痛的北越。「金鞭計畫」就在這個背景下出爐。經空軍
情報署選核，由當時任黑蝙蝠中隊中校飛行官盧維恆率12名黑蝙蝠執行。
颱風來襲 是訓練強風飛行的大好機會
時隔35年，盧維恆仍能鮮明回憶當年率領黑蝙蝠菁英，在寮國祕密基地夜間起降的景象。
他在溫哥華寓所接受筆者前後三次訪問，憶述「金鞭計畫」始末。為台美這一段當時視為
高度機密的史實，作一註腳。
1971年1月間，盧維恆正在越南執行「南星」三號計畫，返台休假時，隊長突然告知，不
必再赴越了，有新任務。要他負責一個直升機訓練計畫（金鞭計畫）。盧當時納悶，因為
黑蝙蝠中隊自成立以來，出任務都是飛固定翼機種，如B17、B26、P2V、C54、C123、P3A
、 C130等，從沒飛過螺旋翼機。
空總情報署隨即挑機員。1971年3月先後選出二批共12人，第一批6名，負責飛S-58T直升
機，有陳逸民、林昭、安良、章紹緯、楊蓉盛、徐金蓉；第二批6人，飛H-500MD直升機，
有謝鍚塘、楊德輝、馮曉東、何俊德、馮海林、湯水易。
美方先運來一架UH-IH直升機，派出2名美國飛行教官，在新竹基地訓練黑蝙蝠飛螺旋翼，
盧身先士卒，與12機員一起「學飛」。
美教官都是直升機特種作戰專家，經驗豐富，盧記得，有一次颱風來襲，教官Hatchman卻
認為，這是訓練強風飛行的大好機會，因此全員出動，在大風雨中學習如何定點盤旋、降
落及改變方向。
曾觸動北部地區 進入警戒狀態
另一重點飛行訓練為山地降落。挑選大霸尖山區一處山頂，面積大小剛容一架直升機起降
。
其間發生一次插曲。有次拂曉，正在山頂練起降，正巧有個榮民在附近牧羊，看到沒標識
的直升機（為保密，黑蝠蝙練飛時不掛任何標識）上上下下，還有人降落走動，大吃一驚
，趕去報告管區警察，結果一路上報，說有不明機侵入，因解釋不清，愈搞愈嚴重，最後
竟觸動北部地區進入警戒狀態，引發一場大風波。
最後由中情局在台代表親向空軍總司令陳衣凡解釋，並與國安局打招呼，才算擺平。此後
金鞭在台訓練飛行時，直升機都掛上青天白日國徽，以免再起「誤會」。
美方接著運來S-58T及H-5OOP（H500MD前身），進一步訓練飛行，6人一組，各飛一機種。
S-58T曾是杜魯門總統座機，在金鞭計畫中擔任支援，主要用作人員物資運補、空投與
空降。
H500P則是執行金鞭任務主力機（後更新為H500MD），輕巧機動，訓練時，美方在機頭加
裝閉路攝影機，用來探路，再將駕駛艙密蓋，無法目視外界，飛行員依8吋小螢幕監視器
飛行，這是美國首次試驗這種飛行技術，黑蝙蝠雖是一流飛行員，卻是初次應付螺旋翼機
，現在又不能目視外界飛行，下了不少功夫，才入佳境。
美中情局派來特戰專家，教授叢林求生技能
為執行「金鞭」，美方將H500P改裝為H500MD，加添最新設備，由黑蝙蝠首次實驗操作，
為配合夜間任務，飛行員配戴SU-50夜視鏡，使用紅外線前視系統（FLIR）及監視器飛行
；另有洛蘭儀（長程導航）、慣性導航儀、都卜勒導航儀、飛彈警告系統等。
「金鞭」要求直升機靜聲快飛，因此主旋翼安裝特製鈦合金轉軸，增加傳動力；發動機使
用特殊燃料以增大馬力；旋翼也增加1片，並在5片旋翼安裝特製橡皮，減少噪聲；發動機
也加裝防音設備，經測試，夜間駕H500MD低空掠過，人在地面幾無法察覺。
訓練這兩個機種，黑蝙蝠每人一個月飛120小時以上；在新竹基地也特別建一座直升機棚
，供金鞭訓練使用。
除飛行訓之外，中情局還派來美國特戰專家，教授黑蝙蝠叢林求生技能，以應付金鞭任務
需求。求生訓有時很有「野趣」；盧維恆回憶，教他們的一名中情局美國教官，曾赴西藏
執行任務多次，教求生技能方式，是將一頭活山豬往山中一扔，要這些只會天上開飛機的
黑蝙蝠，在深山裡限時找到豬，殺了吃。
機毀、墜海，多次驚險練飛
在台灣山區練飛直升機，也有驚險，盧維恆有2次在山谷練飛時，險些撞上高壓電纜，好
在反應快，急拉機頭避開，躲過一劫。
1971年6月間，盧維恆率謝鍚塘一組6人赴美受訓，先赴阿拉巴馬州Fort Rocker美陸軍航
空兵團，接受DH-6直升機訓練；再到內華達州中部沙漠空軍第51祕密測試場（Secret
Area 51 Testing Range），接受H500P飛行訓。全程都有中情局專人陪同，一方面提供照
顧，一方面也是監視。其間陳衣凡司令特來探視盧一行人。
結訓後返台沒多久，當年11月，盧維恆再率同班人馬，回51測試場受飛行訓，這次專飛改
裝後的H500MD，模擬實際任務，但美方首次使用的新裝備紅外線前視系統，功能不穩，訓
練難度高。
至1972年6月，金鞭任務緊鑼密鼓待啟動，美方運送盧維恆等一行人，經泰國轉赴寮國中
情局PS44祕密基地，當地距河內僅1小時飛行距離，黑蝙蝠進行最後階段訓練，但9月間，
黑蝙蝠在夜間練飛H500MD，在返基地降落時出事，全機損毀，所幸2名飛行員謝錫塘、楊
德輝沒事，全身而退。全新裝備H500MD一時無法補充，任務推遲。
盧維恆一行隨即返台，繼續訓練，等待隨時再返PS44基地。但黑蝙蝠未再回去。金鞭計畫
在中情局未明說下喊停，於1973年2月解散任務編組。黑蝙蝠中隊也隨即解散。而在1月間
，「金鞭」仍在飛行訓練時，另一架S58T因機械故障墜海，所幸也是機毀，飛行員陳逸民
、林昭憑高超技術，僅受輕傷。
「金鞭」夭折更根本的原因，是政治情勢變化
什麼原因使「金鞭」夭折？盧維恆推測，H500MD、S58T等任務機種在受訓時先後失事，加
上美方交由黑蝙蝠率先「實驗」的一些最新裝備，始終功能不穩定，是二個主要技術性因
素。
更根本的原因，是政治情勢變化。
在「金鞭」全面布署待動時，季辛吉於1971年夏祕密訪北京，緊接著尼克森總統於1972年
2月首訪北京，震動國際，美、中關係及美、台、北越關係微妙變化，由中情局委託台灣
黑蝙蝠，深入河內搞情報戰，顯然與新情勢「扞格」；而中共與北越也可能知悉金鞭計畫
；這些政治考量使中情局對「金鞭」喊卡。
但「金鞭」對中華民國卻有不少價值。盧維恆等13名黑蝙蝠，接受2年美方最新直升機夜
戰訓練，試用當時美方提供的最先進裝備，還為新裝備寫使用手冊，對提升中華民國空軍
戰力，尤其是直升機空戰，有很大助益。
「金鞭」中止，黑蝙蝠未到北越上空執行任務，也因此都保住了命，沒有「殉國」，使黑
蝙蝠在嚴訓下獲得的寶貴直升機戰技，於任務解散後得以傳承。「金鞭」的黑蝙蝠不少於
日後派赴直升機部隊，都成為棟樑，也為「金鞭」這個盧維恆形容的「未完成交響曲」，
續譜最後美好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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