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掃瞄自國防部史政編繹室《北斗星下的勇者──空軍第三十四中隊─黑蝙蝠中隊口述歷史訪問記錄』》)

    高空的風流 ──寫給黑蝙蝠中隊的隊員、家屬與歷史

  歷史上,有太多感人肺腑、動人心魄的故事,它們隱衷曲折,它們壯懷激烈,它們體現了時代潮流,它們揭示了人的極限,它們因而讓人思索、讓人感念;然而,也被人遺忘,或者,只被渾閒地記著。

  震古者未必就能鑠今。我們為什麼要重視歷史?因為希望藉先人的精神事蹟,來讓我們更強大嗎?因為想要從中參照,來給我們指引前途嗎?還是因為想要超越當下環境的侷限,而歷史能夠告訴我們,世界曾經怎麼樣,人類的可能有多少?

  歷史確實可以供給我們這些,但是,我還是我,你還是你,而故事已是故事。有時候,我們不免要為戰爭年代的祖輩慷慨激昂一番,覺得每個人都該記得這些故事,都該對那些有名無名的英雄致敬。可是,致完敬以後呢?記得了又怎樣?「你」就能安心了嗎?或許,你還會想用力去「鑠今」:「歷史向我們顯示了如此如此,所以我們應該這般這般......」可是,你做得到嗎?你做到了嗎?那又是對的、好的、真的嗎?今天的你我──到底要怎麼樣,才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先人?

    *    *    *

  我的外公傅定昌是空軍三十四中隊,也就是「黑蝙蝠中隊」的一員。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在一次臨時偵查任務完成後的返航途中,他與十三名同機隊友在廣東省恩平縣上空被共軍擊落,機上十四人均放棄逃生,選擇殉機。隔天,蔣經國與一眾將官的吉普車又開到了新竹空軍眷村,向家屬通知「失蹤」。那時,我的母親六歲,大舅舅三歲,小舅舅不到一歲。

  一九九一年底,不到九歲的我發現媽媽開始整天打電話,一會打給媒體同行,一會打給空軍總部,一會打給很多家的人,一會還打到大陸;我沒問她在做什麼,後來我才知道,是有家屬找到外公他們了,打算組團去大陸,把遺骨挖回來,於是媽媽和戰史研究者劉文孝先生、軍事記者翁台生先生一起在聯合報繽紛版發了三篇文章披露往事、召集家屬,然後與家屬協調組團,與大陸協調幫助,與空總協調迎靈,與媒體協調報導。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明白為什麼我和哥哥從小叫的外公不姓傅,而媽媽他們都只叫他「蔣伯伯」。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九日,外公他們在碧潭空軍公墓風光合葬,得到了遲來三十三年的哀榮,我也懵懵懂懂地跟去了。當時媒體報得很大,但還是再到後來,我才在媽媽的文章〈爸爸回來了〉以及家屬合著合印的紀念集《赤空凝碧血》裡面,明白了整件事情。不過,我似乎沒有怎麼被影響到,我還是每天放學後就在打電腦、看小說、看漫畫。歷史對我有作用嗎?

  一九九四年,另外一架黑蝙蝠的家屬去浙江挖了骨灰回來,那次當地政府要求低調,家屬也沒多聯絡媒體,就沒怎麼報導;二零零一年底,第三架回來了,這次有聯絡媒體,記者們也因而再說了一次黑蝙蝠中隊的歷史。爾後每一兩年也又會有一些相關的電視節目、專題訪問或是專書出來,劉德華的唱片公司還看上這段故事,拿去配一首韓國曲編了一闋〈黑蝙蝠中隊〉。不過,也很難說大家就都知道了這些「應該被記得」的人與事,就算有,可能也還是「等閒視之」者居多吧。

  然而,歷史對我作用了。大一史學導論一篇學期報告,我趁著方便就把《赤空凝碧血》翻出來作題目,讀著寫著,再想到時局,也油然產生了一種想要「捍衛歷史」的情感──那正是民進黨剛執政一年多,本土派氣焰最為高張的時候。身為烈士遺族、外省第三代又開始以傳承中華文化自命的我,自然會想要把這夠份量的先人靈位搬出來與之相抗,把我輩的話語權好好伸張一番。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這種想法不對。因為,歷史應該是學來清楚我們的認識,而不是用來加深自己的意識型態的。我讀紀念集與坊間的報導,頗有太強調黑蝙蝠的貢獻者,如:「因為有他們出生入死,美國才重視台灣,才有美援,台灣的局勢才得以鞏固」;這裡,我就懷疑了:美國扶持台灣,是冷戰以來圍堵中、蘇大戰略的一環,即使沒有黑蝙蝠,老美還是要給美元、給武器的吧?黑蝙蝠功績雖燦爛,但對老美來說,頂多也只能給台灣的價值加些分數,怎麼可能會是決定因素呢?後人為何要如此強調呢?

  歷史情感,還有對時局的不滿作祟吧。一位家屬的紀念文章中,就有一段憤憤不平的文字,說空軍那麼多菁英人才都這樣在秘密任務裡犧牲了,活下來升官的卻都是顢頇之輩。不言可喻,我們的先人才是英雄,才偉大。但他們真有那麼偉大,有大家想要敬佩的那麼「勇敢」嗎?

  我讀衣復恩將軍的回憶錄,他說我們空軍為美國付出了那麼多,我們理當可以要求更多美援以為回報;他向蔣經國如此反映,但蔣經國不回答他,一句話都不說。這是衣將軍始終為黑蝙蝠、黑貓中隊惋惜的一點,我初讀時,也覺得可惜,但後來,經過幾位長輩指點,我才恍然大悟,蔣經國為什麼不理他──因為老蔣和小蔣,心底其實並不想要那些。

  國民黨和共產黨打仗,是兄弟之爭,打輸了退到台灣,是我們自己不爭氣;但現在我們開飛機給外人賣命,把弟弟的情報拿給外人,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國民黨必須靠美援,是因為不如此不能穩定台灣的經濟與政權,但美國是什麼角色,老蔣是有過切身教訓的:和美國打交道,一定吃虧,尤其我們又是弱者。何況,拿人手軟,你接受美援,政經發展就一定要受制於人,所以我們堅持培養自立的基礎,如此到一九六五年美援中止後,才有台灣中小企業的起飛。所以我們儘管與美國同盟,從輿論宣傳到中小學課本都親美,但也不是什麼都聽他們的。所以兩蔣可能其實並不想要黑蝙蝠的賣命計畫,只是老美提了要求,而我們為了拉住老美,不得不然;還有就是,老蔣想以此為籌碼,要求美國提供重轟炸機之類武器來反攻大陸。

  老蔣對大陸畢竟執念太深,所以對美國還是不免抱有幻想與期望,而美國也就利用這一點,不斷驅使台灣,偶爾給點糖吃,批準小規模的敵後騷擾,在大事上則不斷敷衍台灣的要求,但又盡量維持老蔣的希望。所以才有一九六一到七二年「國光計畫」的不斷更訂、拖延與終於流產。但這些,那時在下面的人當然不可能清楚;一代又一代的台灣人,也就不知不覺地繼續往美國跑,由人作主至今了。

  所以我外公他們算什麼呢?身不由己的棋子。他們是時勢造出來的死士,軍人的身份和「國家需要我」的使命感,就讓他們在故國的低空九死往復,黑夜中逃避追殺可連續數小時,而在異鄉的空軍俱樂部中放情歌舞,及時復及時地行樂,然後在曲終人散時與妻子一同孤寂、恐懼,乃至不再去想著恐懼。

  外婆說,外公他們隊員聚在一起,話題經常就是任務的兇險,如有一次在空中,雷達官看到什麼,揮手一拍駕駛員的手臂,駕駛立即會意,機身一扭,下一瞬,就看到幾道白光從機窗旁邊劃過去;如果同組組員沒有這種默契,這一架就完了。外公他們墜機那次,或許就因為是臨時把兩個小組的人馬湊在一起出任務,默契沒有平常就在一起的那麼好。而這樣的壯烈,這樣的悲慘,這樣的功績,又達到了什麼?也不過給美國打探我們自己解讀不了的電子情報而已。

  我看鳳凰衛視製作的紀錄片《台灣天空的秘密》,有一段,一位隊員回憶說,當時美軍催那些資料都催得很緊,我們飛機一落地,就要把東西送去西方公司──我深深為之悽然。而可能更諷刺的是:後來因為有了黑貓中隊U-2機的高空偵照,美國得以得知中共核武發展以及中蘇衝突情況,「原來他們已經這麼厲害了,又和蘇聯有了爭端」,結果反而讓尼克森、季辛吉等完成了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係「正常化」的戰略規劃。如果這樣看的話,我們出生入死換來的情報,恐怕恰恰讓國府賣了自已呢。

  而今,更是物換星移好幾回了,他們做過的,又算得什麼呢?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即使他們以往捍衛的信念與價值,在時代的變遷下,可能會變得虛幻,甚至有些諷刺;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他們在那當下,豁出冷血、熱心與生命時,由內而外煥發出的光彩。單憑這些,他們已能永恆;也是要有這種人,國家才會偉大。從個人的觀點來看,我對黑蝙蝠已經沒有適合的言語可以尊敬;紀錄片中老隊員如戴樹清公敘述他引敵機撞山時的流暢從容,就告訴了我們,什麼是真正在極限中出生入死過的風采。

    *    *    *

  我向同學敘述黑蝙蝠中隊的故事,很多人都聽得瞠目結舌,直呼為絕佳的電影題材,甚至已經可以想像出預告片了。我們又何嘗沒有想過?傅鏡平先生也說:我們這故事比什麼好萊塢大片都好,只是台灣沒資本拍,老美也不會有興趣投資,因為飛機上沒有美國人。但不知這次清大思沙龍的活動過後,能否讓更多人對此發生興趣;或許,李安導演可以考慮下一部或再下一部拍個黑蝙蝠?

  近兩三年,有關黑蝙蝠的書籍如傅鏡平《空軍特種作戰秘史》、口述歷史《北斗星下的勇者》紛紛出版,去年十月開幕的新竹眷村博物館,也收集了許多當年的照片與文物,再加上最近的紀錄片,以及龍應台女士與新竹清華大學思想沙龍舉辦的紀念活動,對有心人來說,要接近那個年代,已經不難了。不過,要把它帶給大家、帶到世界,還是要靠劇情片吧。但話又說回來了:即使這電影拍出來賣遍了全球也得遍了獎,如果我們也只感動一下驕傲一番,把這又一道「台灣之光」拿來說嘴或厭勝異己就繼續去庸庸碌碌汲汲營營了,那又算什麼呢?

  黑蝙蝠飛官是可敬的,但他們成仁只在一時;我們更該致敬的是那些烈士的遺孀,她們的痛苦還要延續幾十年,把小孩拉拔到大。而身為直接或間接享受他們遺澤的後人,我在思考如何才算能報答先祖時,除了好好生活,作出一番學問、事業外,也只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永遠不要當不自覺的棋子,要能綜觀世局的流向,超越環境的侷限,做一個頭腦清楚的獨立的人。

  只是,再回頭追想外公他們當年臨風的側影,我還是久久無法企及。

    附錄歌詞:赤空碧血 曲:羅大佑〈妳的樣子〉

  那風雨飄搖的新竹風城 迴盪著前一夜的隆隆機聲
  那歷盡風霜的空軍眷村 哭訴著再不回的失事良人
  嘆只嘆那風雲的變化 把多少生靈悉付戰爭
  泣別以往乘風的容顏 孤兒寡母徬徨離去另覓生存

  那高空的風流總無情莫測 翻覆著下界的雲雨微塵
  那鐵血勛章的風光背後 是斑駁不可睹的民族傷痕
  為只為那鋒面的膠著 讓多少生命作了犧牲
  何等悲謬隨風的忠貞 菁英隊伍繼續無悔賣命外人

   黑夜蝙蝠 出沒在冷戰的年代
   前仆又後繼 維繫中美的依賴
   赤空碧血 豈只是征人與妻兒
   忠烈的英魂 你們是歷史的悲哀

  那滄桑的風景他總在變更 幻化著多少人事恩怨浮沉
  那歸葬異鄉的風骨灰塵 又當得多少銘文幾首輓歌
  問只問那風中的蒼生 有多少能夠超越此身
  像那幾度臨風的側影 將起飛時那麼蕭瑟而又堅忍

註:此曲曾在2006年10月新竹眷村博物館開幕典禮,以及2007年6月5日清華思沙龍「向勇敢的人致敬」活動歡迎會上發表演唱。歌詞是我從2002年7月寫到2005年9月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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