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天

　　這一代我最欣賞的創作歌手，毫無疑問，就是Zonble楊維中。

　　接觸到他是從那首傳遍網路的「好人歌」〈orz〉開始，我一看到〈orz〉歌詞就知道不簡單：詞曲簡潔而直指人心，歌聲低沉而極富笑果；最重要的是，他這樣圓熟完滿地把「好人文化」表現了出來。

　　繼續看他的部落格，發覺這人實在不簡單：先前就寫過《驗證精實案》一書（好書！當兵必看），也會寫程式，是我現在在Mac上用的OpenVanilla香草輸入法研發團隊一員，新聞系畢業，現在在念戲劇的博士班並且當助教，涉獵的範圍除剛剛提到的音樂、電腦，還有中西文史、近現代社會與思想。他部落格的板面也是自己寫的，新聞系出身的他對排版很是在行。

　　這是一個罕見的通才，而他的歌曲創作更讓我驚豔。

　　臧伯（我給他取的名號）的歌曲都是用蘋果電腦上的GarageBand自己編曲錄音的，雖比不上坊間精雕細琢或者實地演奏的質感，但別有一番粗糙的趣味。臧伯的歌聲也說不上好聽，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唱功，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作品裡深厚的關懷與思想。在我所聽過的網路創作歌曲中，還沒有人能在這方面超過臧伯的。

　　臧伯歌曲第一輯《失敗主義》，從名稱就透露出他的基調了，那是：對現實無可奈何的自輕自賤與自嘲，但在同時，他又從來沒有放棄過成為一個革命者的理想，即使在他最灰暗的作品中，你也能看到一點仍然力圖向上的光輝，但他從來不會以為這點光就有什麼了不起，這該怎麼形容呢？──幽默，幽幽的靜默。歐美有黑色幽默，臧伯是灰色幽默。

　　《失敗主義》第一首〈一步一口喪鐘〉，卻是一首極其振奮人心的革命歌曲：

　　　請不要千方百計瞞著我，告訴我這片土壤已開滿了花朵
　　　請不要千方百計瞞著我，告訴我此時此刻我已經自由
　　　請不要告訴我再怎樣的頑抗，時勢都已經遺忘在腦後
　　　但其實在告別那樣的時代後，只不過換了一座牢籠

　　　請不要千方百計阻攔我，告訴我能擁有的不可能更多
　　　請不要千方百計阻攔我，我不信此時此刻就到了盡頭
　　　請不要告訴我再怎樣的頑抗，都不能再改變些什麼
　　　我不信在告別那樣的時代後，就不能燃起同樣的火

　　　鳴槍吧！我的愛人，槍殺那所有曾經的脆弱
　　　別闔上了你的澄澈雙眼，即使它猶如判決般沈重
　　　吶喊吧！我的愛人，你始終不屬於沉默
　　　縱使他們將你隔絕在那，最遙遠的高樓
　　　開戰吧！我的愛人，在準據與青春都一敗塗地的時候
　　　請擦亮了你的澄澈雙眼，別讓它猶如周圍般污濁
　　　前進吧！我的愛人，在過去與現在都一無可取的時候
　　　即便長征途上放眼只有
　　　一步一種詛咒
　　　一步一口喪鐘

　　此曲寫於2002年，我管它叫：後現代革命歌曲。一字一句，莫不對應我們這個時代。所有曾經或仍然對社會、政治抱有理想的人，都該聽聽這首。就我而言，它和我曾專文寫過的〈少年〉伴我度過了當兵的一年三個月。想想，這時代還有人寫革命歌曲嗎？還能有什麼革命歌曲嗎？臧伯就寫了一首，這麼好的一首。

　　在激昂的表面之下，是深深的人文關懷。大概也只有這一首，臧伯表現過如此的激昂；別的歌曲裡，他的激昂總帶有無奈。

　　人文關懷，第二首〈淹沒〉寫在台視記者平宗正因報導颱風而溺斃後，這首歌曲裡，淹沒我們的不僅是洪水，更是那樣的媒體文化：

　　　淹沒你手中的鏡頭，淹沒我無語的喉頭，
　　　淹沒過生與死的關口，淹沒過抉擇的路口
　　　淹沒你呆望的瞳孔，淹沒我蒼白的面孔，
　　　淹沒過每一聲的求救，淹沒過每一種沉默
　　　淹沒你的是怎樣的決堤？淹沒我的是怎樣的洪峰？
　　　淹沒之前能往那裡避？淹沒之後往那裡飄流？

　　　淹沒、淹沒，最後我們統統被淹沒
　　　淹沒、淹沒，捲入最深最暗的角落
　　　淹沒、淹沒，最後一切統統被淹沒
　　　淹沒、淹沒，統統被淹沒

　　不著一字，但意思全在裡面。

　　第三首〈神憎恨色情〉改編自臧伯得過首獎的新詩，我亦有為文評介過，這裡且看詞中一段：

　　　無論換上西裝革履奶罩束腹或肚兜圍巾
　　　我都想釃酒臨江詔告天地
　　　我是帝王與快樂的娼妓
　　　窺視、被窺視早已無關宰制與權力
　　　咨爾多士經歷數位革命吾黨所宗的天國已近
　　　或許你也依稀聽見在頹圮的電線杆頂
　　　那最後的呢喃嘆息
　　　說：神憎恨色情。
　　　可我姦淫別人我也讓人姦淫
　　　我姦淫世界我也姦淫我自己

　　不是嫻熟現代後現代思想理論的人，作不出這種詞來。我喜好值得思索的歌，臧伯在這方面鮮少令人失望過。

　　另外一首〈等不及想要看著你長大〉，寫於大園空難後，罹難者有一位是臧伯的小表弟，這裡我們看到他不常表現的深摯情感：

　　　想聽你天真的童語、天真的歡笑、天真的歌唱，天真的聲音總是那樣穿破天際的嘹亮
　　　想看你稚氣的酒渦、稚氣的臉龐、稚氣的模樣，稚氣的眼神總是那樣一閃一閃的發光
　　　想帶你奔向那沙灘、奔向那海洋、奔向那夢想，奔向那每個你想去卻又沒去過的地方
　　　想和你一起看星斗、一起看月亮、一起看太陽，一起看著你怎樣又怎樣、怎樣的長大

　　　勇敢的孩子，你是否曾經感到驚慌？驚慌我就此不能守候在你的身旁？
　　　勇敢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再驚慌？我是如此等不及想要看著你長大

　　　勇敢的孩子，你是否曾經感到害怕？害怕我就此不能守候在你的身旁？
　　　勇敢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再害怕？我是如此等不及想要看著你長大

　　　勇敢的孩子，你是否曾經感到驚慌？驚慌我就此不能守候在你的身旁？
　　　勇敢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再驚慌？
　　　我永遠在這個地方，等待著你一聲回答，在這個飄著北風，沒人回來的機場。
　　　我永遠在這個地方，等待著你一聲回答，我真的等不及想要看著你長大

　　最後一首〈少年〉，不用再多說，經典──參見〈伴我當兵的一首歌〉。

　　第二輯《消費我的批判》，更有諷刺入骨的〈金銀島〉和繼〈orz〉之後的大熱門〈我才不要幫你修電腦〉；說唱佳作有〈青年啊！你的命運是負債〉和衍生自國軍宣教片的〈喚不回的愛〉。而在深沉的，剖析自我以及情歌的一路，有〈像是一顆彈頭〉：

　　　我總覺得自己像是顆彈頭，我從沒有屬於自己的臉孔
　　　我總覺得自己像是顆彈頭，我在裝配線上被製造運送
　　　我總覺得自己像是顆彈頭，我被塞入狹小擁擠的囚籠
　　　我總覺得自己像是顆彈頭，我在暗無天日裡無盡等候

　　　對於槍膛你會努力抱持暢通，對於彈頭你清點數量就夠
　　　對於槍機你會保養也會上油，對於彈頭你始終無動於衷
　　　對於槍械你會盡情賞玩把弄，對於槍械你分解組合研究
　　　你總以為那才算是你的所有，對於彈頭消耗是唯一的功用

　　　像是一顆彈頭，推進在不由自主的旋轉中
　　　在盲目混亂之中我將底火全部揮霍
　　　像是一顆彈頭，穿越過遍地的飛灰與粉末
　　　在狼煙兵燹之中我漂浮在這片天空
　　　像是一顆彈頭，奔赴在一去不返的旅途中
　　　在滾燙灼痛之中我就如此消失無蹤
　　　像是一顆彈頭，像一顆爆炸碎裂變形的彈頭
　　　隨著註定的軌道，墜落

　　　你可以繼續擊發一發接一發，不在乎用誰來填充
　　　你可以繼續掃射一波接一波，不在乎誰曾經經過
　　　你從覘孔中，到底能夠看到些什麼
　　　需要多少彈頭來完成你要的命中
　
　　　你可以繼續將手伸入到護弓，繼續將扳機緊扣
　　　你可以繼續拆裝一動接一動，準備下一場開火
　　　你的準星啊，瞄不到我想去的處所
　　　保險開或是關都不會是我的自由

　　又有〈密碼〉：

　　　是否在無窮無盡的加密之後
　　　就能夠阻絕所有可能的漏洞？
　　　就能夠讓一切防線不被突破
　　　不被穿透？

　　　是否在沒完沒了的升級之後
　　　就能夠格檔所有惡意的種種？
　　　就能夠棲身防火牆的屏障後
　　　安枕無憂？

　　　總是在每次渴望連線的時候
　　　每經過一道入口都是一道大鎖
　　　總是在渴望分享的時候
　　　秘密卻變得更多

　　　無論再開放的系統也都不容將密碼到處說
　　　無論再互動的溝通也總有被隱蔽的角落
　　　總有太多事就如同密碼一般跟隨在我左右
　　　都只能夠深深藏在我心窩

　　　無論過多久你能看到的都只是不完整的我
　　　就像黑暗中你我隔著牢籠盲目的觸摸
　　　所以請想好你最重要的密碼應該是什麼
　　　請藏好，千萬別讓我猜中

　　這兩首都不是容易消化的歌曲，但至少，從這些歌詞已經可看出臧伯駕馭文辭，排比譬喻的能力；光是這基本功，已經勝過當今絕大多數三十歲以下的創作者（臧伯1976年生）。

　　第三輯《重量》，目前尚未結集，去年一月的〈不做愛也是空虛〉，為繼〈神憎恨色情〉後又一面對情慾的傑作：

　　　http://zonble.twbbs.org/archives/2006_01/830.php

　　　請你，用你的指甲輕輕畫過我的背脊
　　　請你，在讓我鎮靜之後給我更多刺激
　　　因為靈魂註定要寄宿在這樣一附肉軀
　　　而且身體並不只是包裹思緒的外衣
　　　於是我們始終無法停下那種強烈的好奇

　　　請你，用你的掌心輕輕環抱我的項頸
　　　請你，在讓我暈眩之後讓我格外清醒
　　　即便我們還不明白到底什麼叫做人性
　　　我們就清楚意識什麼是男性或女性
　　　但是就算我們曾經多麼努力試著探尋
　　　我們仍然有著無數無法知曉的道理

　　　像是，你的眼睛，究竟從那裡
　　　偷來這樣像是水晶的光明？
　　　像是，你的肌理，究竟從那裡
　　　偷來這樣像是絲絨的華麗？
　　
　　　請你，用你的嘴唇輕輕蓋住我的鼻息
　　　請你，在讓我放鬆之後又再讓我窒息
　　　即便我們還不確定法律究竟有何意義
　　　我們現在就要挑戰超級愉悅限制級
　　　但是就算我們曾經多麼努力試著解謎
　　　我們仍然有著無數無法參透的奧秘

　　　像是，你的唾液，究竟從那裡
　　　偷來這樣像是蜂蜜的甜膩？
　　　像是，你的呼吸，究竟從那裡
　　　學來這樣像是潮汐的韻律？
　　　像是，你的勇氣，究竟從那裡
　　　拆穿我那弱不禁風的避忌？
　　　像是，你的纖細，又是從那裡
　　　喚起了我的空虛—

　　　和你做愛的開始是空虛，和你做愛的結束是空虛，
　　　和你做愛從開始到結束一樣空虛
　　　和你做愛怎樣都是空虛，但是不做愛也是空虛，
　　　做愛或是不做愛都是無盡的空虛

　　　和你做愛的開始是空虛，和你做愛的結束是空虛，
　　　和你做愛從開始到結束一樣空虛
　　　和你做愛怎樣都是空虛，但是不做愛也是空虛，
　　　請你和我做愛，度過這無盡的空虛

　　看看他的詞藻，聽聽他的意境、他的思想。從未有過類似主題的歌曲，達到過這樣的深遠而透明，連羅大佑的〈網路〉也有所不及。這年頭，常有人用「真誠」兩字來檢視創作者，但我覺得說「真誠」還算貶低臧伯了，該說「透澈」，然而，他透澈得仍然渾濁不清，又愈看愈有意思。現今把歌曲寫深的獨立歌手也挺多，然而，別人用晦澀的章句深奧，臧伯用明白的詞與深奧。

　　早年臧伯就惡搞過〈國際歌〉，成為《失敗主義》中的〈國際脫脫脫〉；去年，他又大大整了郭沫若一番──電音版新詩〈天狗〉，完全打敗正兒八經的朗誦。

　　然而，忠實的改編也有。胡適的名篇〈回向〉，臧伯唱得極有共鳴。是要能對這首詩有共鳴的人，才能把它唱好。

　　在《失敗主義》唯一的正宗情歌〈漫不經心〉中，我已經感到，臧伯很能掌握民初新詩的風格，不僅是遣詞用字，還有那種精神。1922年〈回向〉的演繹印證了這一點，2006年的〈藿香薊〉，則再次讓我讚嘆：

　　　灑來了一陣淅瀝
　　　是綿綿不停的霪雨
　　　傳來了一串笑語
　　　是苔痕親吻著山壁

　　　於是可以知道湖面的皺紋叫漣漪
　　　於是可以知道蕩開的方向叫牽引
　　　於是可以順著燕子的輕盈
　　　向著不知名處飛去
　　　一路上，開滿像繁星的藿香薊

　　　飄來了一陣清新
　　　是翻騰蒸潤的氤氳
　　　傳來了一串跫音
　　　是橋底溪澗的湍急

　　　於是可以知道枝椏的起伏叫韻律
　　　於是可以知道葉片的顫動叫呼吸
　　　於是可以順著燕子的輕盈
　　　向著不知名處飛去
　　　一路上，開滿像繁星的藿香薊

　　　於是可以將種子埋入濕透的衣領
　　　我的心，於是也蓋上一層植被
　　　我的心，攀滿了綠、
　　　還有紫色的、白色的藿香薊
　　　一路開滿了藿香薊

　　　迎面吹來下坡的風
　　　看見密雲漸漸散去
　　　一路開滿了藿香薊

　　　開在路邊平凡如我
　　　也能訴說春的消息
　　　紫色、白色的藿香薊

　　　迎面吹來下坡的風
　　　看見天際漸漸放晴
　　　一路開滿了藿香薊

　　　走在路邊草芥如我
　　　也能領略春的消息
　　　紫色、白色的藿香薊

　　雅潔、曠遠，〈少年〉之後，第二首壓卷之作。我介紹也就介紹到這裡，臧伯的歌曲還有太多值得觀摩的妙處，他的網誌更是迭有妙文，極力推薦往觀。總之，我推崇臧伯，三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思想、情懷、學問。如今創作者有這等文哲素養者，不多，但也不少；又有這等情懷，就少了些；還有這等思想，就更少了。兼具這些的也不是沒有，但他們不寫歌或不會寫歌。所以臧伯的作品，在我眼中就更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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