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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西方的「民粹」(populism)就像來自論語的「鄉愿」,很多人都不清楚它的本義,但常聽到大家講來講去,也就大概知道了它是怎樣;如此人云亦云下去,「民粹」和「鄉愿」在台灣也就漸漸演變出了當今的意思,即使你去考證原義說「民粹其實是……」大概也撼動不了眾人模模糊糊俗成的那團概念,而只能在學術圈子裡轉一轉。

所以若要給民粹、鄉愿下一個定義,應該都作不得準,只能徒勞無功。不過,我們雖不能明確地說「民粹是什麼」,但可以談一談「民粹有什麼表現」「什麼樣的觀念、行為可謂民粹」,談談那之中有什麼樣的錯誤,來警惕彼此。這樣便有意義。

日前與長輩聊到民粹,我忽然想起《論語》的一段:「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覺得「便辟、善柔、便佞」正可描述台灣所謂「民粹」的一些表現;再想一遍,居然對原文也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論語》文辭簡潔,字義常須相對來看,「直、諒、多聞」肯定是和「便辟、善柔、便佞」相反的,而且為什麼要先說「直」再說「諒」再到「多聞」,也都是有理由的。

故可舉例來說:當你有什麼不適當的想法、要求時,益友能跟你直說那樣不好、不行,而一方面諒解你的立場、緣由(不教條主義),也讓你諒解其他人的立場(有大局觀──「諒」字從「京」,京的字形是人工築起的高丘,可引申出高瞻遠矚的意思),並且提供你各方面的相關知識,讓你能修正錯誤,或把對的事情做得更好。

相對的,損友即使知道裡面有什麼不對,也會隨順你的意向(便)而迴避問題(辟),像小羊般的迎合你的情緒(善柔),甚至發明一套理論去附和你,光挑對你有利的部份來護航(便佞)。當今的政府與政黨,似乎就是這樣的,避癥結而不談,只各方討好,作些連自圓其說也達不到的論述,結果誰也不滿意,但大家也就這樣繼續混下去。

「鄉愿」又是怎樣呢?孔子只說「德之賊也」,或可理解為「小模小樣地裝出上道的樣子」;孟子的解說是:「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現在台灣所謂的「鄉愿」,還適用這般解釋嗎?大體適用,但還需要補充。

現在「鄉愿」一詞最常用來批判政治人物,如罵一人沒有原則,只想各方討好,迴避問題;這也可以用「便辟、善柔、便佞」來描述,奇怪這麼多年竟沒有幾人拿這三個詞來開罵。然而,那些「鄉愿」的人究竟在迴避哪些、討好哪些呢?這並不難索求,我們只要統計一下許多政治人物便辟過的政治忌諱、善柔而便佞過的政治正確,大概就可以描繪出一團由台灣人所集成,也牽制了台灣人的集體意識;這團集體意識,似也就可以稱為「鄉愿」,或曰「鄉民的正義」(這是一群網友正在努力製作中的一部動畫片名)。是故「愿」可以稱人(如《孟子》將之寫作「鄉原」、「一鄉皆稱原人焉」),也可以稱心態。至於「鄉」字的今義,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本土」這面多少人拿來厭勝異己的大旗;當然「鄉」與「本土」並不就代表著反動與排外,只是總有一些人會標榜著它來反動排外,並且大聲曲解批評者,說你是陰險傲慢地要把「鄉土」與「反動排外」畫上等號,如此一方面封堵批評,一方面也綁架了本鄉本土,將之限制在自己的認同範圍以內。

這樣想來,「民粹」和「鄉愿」這兩個舊詞,實在是「其命維新」,太有超乎原本的當代意義了。這裡且不去開展更多議題,只先反身想一想:我能避免「民粹」與「鄉愿」嗎?我處事發言,如果碰到人情世故的障礙,或是敏感的政治問題,還能做到直、諒、多聞,而不便辟、不善柔、不便佞嗎?

想想還真難。尤其這裡所說的「直」還不是一根筋的魯直、絞直(《論語》中另一組相對的品德:仁智信直勇剛/愚蕩賊絞亂狂,亦可參見「鄉愿」之義),而是在多聞基礎上「有大局觀」(這句是中共前年對司法部門的指示,本來是好句子,被用得很反諷)的諒直。這本來應該很簡單的,做人做事都應該這樣,但好像人越多、事情越複雜,這就越困難了。雖然很多人都提倡「道德勇氣」,希望人突破心理障礙、政治顧忌去講真話、實話,但當事情牽扯到身家性命、外帶名譽的時候,似乎也就只有一根筋的固執、偏執之人才敢對公眾堅持己見了。然而那是直、勇、剛,還是絞、亂、狂?品評他人容易,輪到自己,就得看修為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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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outi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