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嚕〉歌詞解釋(草稿)
要解釋〈倒退嚕〉歌詞,很不容易,儘管它二十年來紅遍台灣,至今能找到的解釋也不過三、四篇,而且都是網上的帖子;歌詞用字的版本也不一,MV上的、專輯歌詞本上的都未必準確,因為台語有許多詞都未有約定的正字,或者一般人不知正字,只知同音假借的俗字,[1]於是傳抄、傳唱中就會有許多歧義。
首先歌名就費解:何謂「倒退」?「嚕」是虛字(語助詞)還是實字(動詞)?朋友答:「嚕」是滑動的意思,倒退嚕就是倒退著行走或滑動。我想:那「嚕」的本字是不是「轆」?至於「倒退」,我知道民間許多儀式有倒退的舞步,可確切象徵什麼我就不清楚。福建有位沈智勇先生在其〈台語歌曲《倒退嚕》鑒賞〉說:「是要陽間的人往後倒退,與陰間交割清楚的意思」,但我不知確否。不過,歌名是指稱這種儀式,應該沒有問題。
下面貼出歌詞與解釋,正文用楷體字,襯字用小號楷體字,旁白用括號括起,註解用紅色明體字,彙整了各家說法,今後還須請教專家來訂正,修成一篇最完整的解釋〈倒退嚕〉歌詞的文章。用字以正字優先,俗字次之,同音字或國語文意譯再次之。以國語文意譯者用藍字標示。
[1] 1990年代稍後路寒袖的歌詞很講究正字,所用字皆經過考據勘定,但其主張並未推展開來;研究台語文的學者雖作出了一些辭典,也在報上寫過許多說文解字的文章,但在大眾視聽中,他們所務多在爭執台語的政治地位和語言學理、拼音方案,而未多用功於大眾常見的影劇、廣播和流行歌曲上。相當一部份學者甚至主張不使用漢字而改用拼音來記述「無字」的台語,此所謂「台羅混用」派,而相對的「全漢字派」則聲勢不高。
倒退嚕
詞曲:黃克林
1991(?)年原版:
http://www.youtube.com/watch?v=mPRtVb0s81
2007年台客搖滾嘉年華版:http://www.youtube.com/watch?v=842SLxDnL7g
嘿 拜請 拜請 拜請東海岸西海岸 台灣的海岸
北嘎投喔紗帽山 鶯歌出土炭煤礦 草山底咧出溫泉
MV作「北嘎頭 西帽山」誤,這些都是台北的地名,鶯歌早年出煤礦,後以陶瓷聞名;草山,陽明山原名。這幾句表示主唱/主祭的地理位置,在台灣北部;如果中、南、東部朋友要唱此曲,可以改用當地地名來唱。
拜請你咧 東營兵擱囉東營將
西營兵擱囉西營將 北營中營兵中將 起雄兵
這個九千九百九萬千 直直降擱囉剩無零
此句原作「滴滴工擱落春無玲」,皆假借字,極為不通,今考察各家說法改正如上,是請千萬天兵天將直直下凡來,一個不剩的意思;「擱囉」是襯字。[1]
一般大廟會安奉五營神將(東、西、南、北、中)作為鎮守。廟裡有慶典或普渡活動時,會請乩童調動;這裡歌手扮演的就是執行祭儀,溝通天人與陰陽的師公(或作司公)。
神咧兵咧喔 神兵啊急急急律令 急急急律令
「急急急律令」一作「過過過路靈」,請過路鬼神都來享用。
鳳梨西瓜邊一作片 欠錢不愛不要還 此句似以常見問題打趣湊韻。
尖嘴个的是雞喔 扁嘴个是番鴨 彎彎个是豬肉
四角个是豆乾 白白个是麵線 介紹桌上的供品。
拜請拜請 你大仙个王爺公 小仙个王爺子
大尊的神像是王爺,小尊的是王爺之子,「仙」是量詞。
我是假影假意請 你那若來我就加了花費餅嘿
廣招各路神仙,廣發請帖請客,這樣大方只是假意的禮貌,你若真來我也只好多消耗供品、食物來招待你了。
天頂天公 地下母舅公 北海岸十八王公(嗷嗚嗷嗚)
母舅公,母親的兄弟。台灣習俗,娶妻入門的時候男方請客,「母舅公」也就是新郎的舅舅最大,要坐上位。故有諺語「天頂天公,地下母舅公」。[2]又一說泛指所有親朋好友。[3]
十八王公祠,位於今新北市石門區核一廠附近,是台灣北海岸香火最鼎盛的有應公廟。相傳在清朝同治年間,乘載著十七人及一隻狗的帆船翻覆遇難,而漂流至石門的乾華里,當時人員皆已溺斃,唯獨船上的狗兒幸運存活,經居民發現之後遂將其合葬於山腳下。狗兒見主人皆亡,也隨之跳入墓穴中殉難,居民將其一併合葬。逢年過節上香祭拜,日子一久,人們就以十八王公相稱。廟中有忠犬銅像,所以歌唱到這裡要學兩聲狗叫。[4]
拜請拜請咧 拜請拜請 阮後生啊愛著到阿琴伊查某子
「後生」MV誤作「孝生」。阿琴,職業哭喪的女子通稱,此名由來是黃俊雄布袋戲的人物「孝女白瓊」,訛為「孝女白琴」後,人就把哭喪女暱稱作「阿琴」。這句說的是「我兒子愛上阿琴她女兒」,是戲謔。
不知有影也無影 有影就喊三聲喔 (無影 無影 無影)
請問神明,有沒有這回事?有就喊三聲。答曰:沒有!沒有!沒有!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玩笑。
皇嘿親嘿喔 皇親啊 四果排佮歸桌頂
MV作「紅千」,費解,或訂正為「奉請」,但語音不似;一作「皇親」,是呼告皇考、祖先,比較說得通。四果,春夏秋冬四季的當時水果,非指四種水果。祭神時,選擇單數種當令水果祭拜,偶數不宜,因為偶數屬陰。排佮歸桌頂:排滿整張桌上。
紅柿哪芭樂佮龍眼 愛呷就家己自己揀
這三種水果都是七月吃得到的,合乎時令與單數法則,但一般認為芭樂(學名番石榴,台語或作「拔仔」,今一般寫作芭樂)不宜祭神,因種子多又硬,食後難消化,由糞便排出的種子仍可發育,拿來拜拜是對神明不敬。[5]這裡仍列出芭樂,或許是故意的隨便。
三碗兩碗做任由、儘管你排 閹雞古捉來殺
MV作「煙雞古柳來殺」,網上傳意譯為「閹雞捉來殺」,未知「古」「柳」正字為何。
沒錢我不愛要 紅包大個做你來 拿嘎來喲 噢
給你供品是想要你給我好處,所以你吃完後紅包儘管大大地包過來給我。此句點出並戲謔拜拜的功利性。通常紅包是長輩包給小孩,可證本段開頭歌詞當作「皇親」。
俺公啊對啊阮啊有啊有交代唷 叫阮麻雀粒仔不通黑白排啊
祖父對我有交代過,打麻將不要亂打。有謂泉州腔叫「阿公」為「安公」或「俺公」,詳解待查。麻將牌是一張張的故曰「粒」。
碰啊你得碰 到啊我得到 槓頂開花是多一台唷 噢
碰你儘管碰,胡牌(台語謂胡牌為「到」)還是我,槓上開花更多一台。或作「碰啊你塊碰,胡啊我塊胡」,正字待定。為什麼這裡要講打麻將?一說是描寫過年打牌,似不合時;或者可以說大家聚在一起辦完正事就是打牌,又或者這裡只是把這常見娛樂拿來湊詞,並引述阿公的麻將經以表示自己對得起先人,打牌都能贏。然而,你有什麼事不好說,偏要拿打牌來光宗耀祖?這就是本段的戲謔所在。
草埔嘛路啊上啊草青青 草埔嘛路啊上啊草掛墘旁邊喔
這兩句來自〈牽亡歌〉,有謂通往陰間的路上會經過一片草原,路上草很綠,而少有人走的路邊草很長,長到垂下來,所以說「草掛墘」。
有孝个媳婦是三頓燒 不孝个媳婦是過路搖 啊過路搖
「孝」一作「肖」,前者較直觀,取之。「過路搖」一作「過路遙」。過路搖,望文生義,走在路上搖來搖去,不守本份,或要勾引男人的意思;過路遙,望文生義,即使就住在附近、對面,感覺也很遙遠,都不來照顧老人家。研判應作「過路搖」,因為戲謔意味較足,也和前後文較對:孝順的媳婦三餐都下廚,不孝的媳婦是打扮漂亮在外花枝招展。
搖你就搖過橋 喔
此句雙關,可以說是送亡靈過橋(習俗中運送靈位過橋時要喊「過橋」提醒亡靈)、過奈何橋,也可以說是罵不孝的媳婦:你愛搖就去搖到下輩子吧!
獻紙來你嘛燒錢去 獻紙啊燒錢是為或作欲買路去
獻紙來你嘛燒錢去 獻紙啊燒錢是為買路去賄賂鬼差
行一作走你就行過橋 喔
牛頭馬面啊二啊將啊軍喔 還有日夜雙遊巡
燒酒排你咧銀啊紙獻喔 阿公啊對人是足很啊凊采隨和
行你就行 你就予俗作乎伊過橋
這段是向牛頭馬面、日夜雙遊巡(城隍爺的手下)等陰間官吏說,我請你吃酒也給你燒錢了,我阿公對人很隨和、人很好,你就讓他過橋吧!「足」字是我據歌中語音改定,一般作「很」是意譯,但這音又不太像「足」,還請指正。凊采,俗作青菜,正字較少見用。
草埔仔跑馬仔草青青 草埔仔路上啊草掛墘喔
有孝个媳婦是三頓燒 不孝个媳婦是過路搖 啊過路搖
搖你就搖過橋 喔
獻紙來你嘛燒錢去 獻紙燒錢是為買路去
獻紙來你嘛燒錢去 獻紙燒錢是為買路去
行你就行
走到觀音佛祖廟 喔
(拜拜喔!來拜觀音菩薩喔!)
約十年前看過一篇報導,說這首歌真唱起來還可以即興加詞,唱到十分鐘、三十分鐘都可以;另外許多網友說家中長輩會禁止自己唱這首歌,因為事關祭祀鬼神,亂唱會衰。然而愛它的人和朋友去KTV,第一首就點〈倒退嚕〉,還把此曲在各家KTV的點歌編號都背了下來。類此趣聞,大家可以自去網上找。
又有許多人說,〈倒退嚕〉可謂「最屌的台灣繞舌」,「正宗的台灣搖滾」,我認為大可不必用外國的曲風來類比,即就文化意涵(「搖滾是一種生活方式」)而言,它的好處也和繞舌、搖滾的好處不太一樣:你看他是民俗的、鄉土的、勸世的,而以戲謔的方式將那之中的文化重構出來,變成大眾喜聞樂見的流行曲,這,與其說它是台灣的搖滾、繞舌,不如說,是給它這些頭銜的人,在〈倒退嚕〉裡面聽到了他想聽而未在國外搖滾、繞舌中聽到、或者覺得不夠的東西,所以大喜之下封一個「台灣搖滾」「台灣饒舌」,便更足以自豪。
但如果讓我講,它曲風、唱腔都是傳統的,只意識是現代的,舞台是流行的(經年在收視率最高的節目播放)那說它是搖滾、繞舌、民謠、流行、宗教似乎都不適當。我能想到最適合的命名就是「台灣神曲」。這第一可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但丁《神曲》作有趣的比較;第二,「神曲」是近年大陸網友在龔琳娜〈忐忑〉一曲走紅後叫開來的戲謔性推崇,很適合〈倒退嚕〉的調調;最後第三,它真是在通神、事鬼、教訓人,在熱鬧而不失禮數的陰陽同樂中,將民間的生活文化傳了下去。所以,我願稱它作「台灣神曲」。
我還注意到這歌詞有許多襯字,這是傳統閩南歌謠常用,而流行歌曲愈發少見的。你聽「俺公啊對啊阮啊有啊有交代唷」,如果不加襯字,或是加少一些,唱起來就拖沓;加了襯字,唱來就既流暢,也好玩。侯孝賢電影《戲夢人生》有一段眾人唱歌,唱的歌謠就有許多襯字,我認為那段是特別拍來告訴觀眾,老一輩的閩南語歌曲是怎樣的。我想這是眾所認知的「鄉土味」「台灣味」的精華所在,是陳達〈思想起〉被推崇的原因,是台灣閩南語的芬芳;〈倒退嚕〉於此也有正宗的傳承,可惜往這條路走下去的創作者並不很多。
2011年董事長樂團發表《眾神護台灣》專輯,欲延續這條以民俗為搖滾的路子,歌詞也有注意到襯字的運用,可惜那味道聽起來就是差老前輩黃克林一截。前面有貼 2007年黃克林應董事長樂團之邀,復出台客搖滾嘉年華再唱一回〈倒退嚕〉的影片,黃董事長氣派更富,但嗓音也不如早年中氣十足且圓潤了,報導說他廣播做太久,聲帶受損,實無誤。
網友又有說這首歌比周杰倫的歌還難學,這種感言很有趣。為什麼我們先人發展出來的漢語歌謠,比人家嫁接國外新音樂作出的詞曲還難學?大概就是因為對傳統的語言和唱腔已經陌生了吧。陌生了,創作時就少一把利器可用,少一把可以打開閩南語世界乃至整個漢語世界同胞心門的鑰匙。現在已經有人意識到這一點,想要將之學回來了,但還不夠。不夠在哪裡呢?以後我當細究;今後下一首台灣神曲又將是什麼呢?
本文的錯誤和不足處,還請識者指正。
[1]綜合自Yahoo奇摩知識網頁,Richard,2007年5月15日:http://tw.knowledge.yahoo.com/question/question?qid=1007050600888,及Hktai69,〈最屌的Taiwan Rap 倒退嚕〉,2007年8月19日:http://blog.roodo.com/good_mind/archives/3959345.html。
[2] PTT歌詞板(lyrics),cgi0911,2004年7月28日:http://www.ptt.cc/bbs/DJ_fightman/M.1142958961.A.EC7.html。
[3] PTT台灣語言板(TW-language),bakame,2007年8月19日:http://www.ptt.cc/bbs/RockMetal/M.1245459097.A.9E4.html
[5]文化部「臺灣大百科全書」網頁:http://taiwanpedia.culture.tw/web/content?ID=1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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