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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網友「野拙閒人」看到龔鵬程網誌裡〈楊傳珍論《美人之美》〉一文後,簡短地評論了一句:「去買。」我覺得這一句回得真是好極了。

  今天在往復上看到轉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鬼哭神號重現──白川靜的漢字世界〉一文,我讀到對白川氏《常用字解》一書的介紹,反應也只有這兩個字:「去買!」

  只是,剛剛在網路上查了一下,好像還沒有中文版......


2006.11.23  中國時報

■人間---鬼哭神號重現──白川靜的漢字世界

簡白

十月三十日,國際漢學界的漢字學重鎮白川靜先生,以九十六歲高齡逝世。先生的畢生貢獻,立足漢字學,橫跨考古與民俗,旁及神話和文學。透過卜辭金文的龐大研究業績,系統性、獨創性地,對於中國及日本的古代文化,提出豐富又生動的見解,旗幟鮮明,別樹一格。這篇短文,只是作者的閱覽心得點滴,實不足以述說先生的輝煌學術成就於萬一。

太初有字,字與神同在,字就是神。

──引申自舊約創世紀第一章第三節「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新約約翰福音第一章第一節「太初有道(Word),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

日本的漢學耆宿,今年一月青銅器泰斗林巳奈夫、五月思想史名家金谷治,先後去世,分別為八十歲和八十六歲。執漢字學牛耳的白川靜,亦於十月末以九十六歲高齡辭世,天與遐壽,成就總數千萬字以上的等身著作。

白川靜的畢生貢獻,立足漢字學,橫跨考古與民俗,旁及神話和文學。他透過卜辭金文的龐大研究業績,系統性、獨創性地,對於中國及日本的古代文化,提出豐富又生動的見解,旗幟鮮明,別樹一格。做為普通讀者,當然無能無力置喙學術專業,好在他也出版多本通俗(基礎教養)書籍,讓一般人得以窺看瑰麗斑爛的「白川靜漢字世界」。

神聖三記號

一九七○年,白川靜六十歲,接受岩波書店邀請,發表基礎教養性質的新書版「漢字」,迥異於之前的深奧學術專書,向一般大眾宣告「白川漢字學」裡頭最重要的關鍵字:「」的重新復活。他詳述論證,已發現的甲骨金文之中,並無確切的單獨作為五官口耳之「口」的用例,所謂的「口」,甲骨金文裡的「」形,應作承載祝詞(符咒)的巫具神器解,他命名讀作「sai」。

但「」源自何處呢?

白川靜表示,凡物體必佔有時間和空間,佔有時間為「存」,佔有空間為「在」。「存」「在」共同的標幟就是「才」。甲骨文中,「才」作「」,即巫具載器吊懸於十字型標木。才,加人物為「存」,佔有生命時間,加刃物為「在」,佔有場所空間。因此許慎「說文解字」釋文「才:草木之初」。雖不中亦不遠。才,即萬物之始──才(材)料才質;當然也包涵人──才幹才情。甚至攝容「天地人三才」。

「」以武器「戈」護持,「才」略形十字,作「」。「」加「」為「哉」,祝禱之始;加衣為「裁」,新服袚清之始;加車為「載」,祈勝征戰之始;加異(揚手正面鬼形)為「戴」,敬畏祖靈之始。

白川靜強調,「」出自於「」與「」,但神威神力相通相同。這就是三種神器,三個神聖記號。或許,統稱為「三才」,也未嘗不可。

揮動神來之筆,白川靜把「」從被混同為五官口耳之「口」中解放出來,重新發現,掣動連鎖反應,好比原先倒下的骨牌,一一恢復站立,張牙舞爪,猙獰咆嘯。無緣目睹卜辭金文的東漢許慎,在著書「說文解字」內數十個釋文唐突牽強的含「口」字項,終於撥開了迷障,活靈活現,讓我們目睹隱蔽了三千多年的神聖面貌。這幾十個含「口」字項,無一不與太初民俗緊密聯結。

餵食精靈,殺害生人

中公新書版「漢字百話」裡,白川靜提到,剛出版「說文新義」(十五卷別卷一,一九六九年始刊,五典書院)的時候,某個尚未翻讀該書的外國學者,問他為何浪費時間撰寫?漢字象形,不過「一看就懂能說」,前人也看也懂也說了,難道你的字形解釋還會有甚麼「新義」?

白川靜不以為然,耐心回答,象形並非具象繪畫,而是抽象象徵,不能「望形生義」。例如「告」,「說文」指稱「牛觸人,角著橫木」,狀似有所「告」人。這樣的講法缺乏說服力。白川則解釋,下為神聖載器,上為祭祀木枝,「稟示神衹」為「告」。又如「名」,並非「晚暗稱名示人」,這說法不合流傳至今的「實名敬避」的古俗,而是下為載器上為「肉」略形,「子女於某定年稟報祖廟祖靈」,且同時予以命「名」。再舉例,「古」字下為載器,上為護具長干,「祈求靈驗久遠」之意;上為鉞形,護持神聖載器為「吉」;「吳」字載器下狀搖頭舞者貌,手舞足蹈取悅神明,後旁加薩滿女巫為「娛」。

尤其重要的「言」「音」兩字。載器上置「入墨刺鍼」,向神發起「假若違背甘受文身之刑」的誓詞為「言」(辛口,辛是附柄刺鍼);反之,神明聞「言」憑依,載器響應為「音」(辛口點,點表神意神跡)。這比許慎的「直言曰言」,「聲生於心有節於外謂之音」,高明靈動多了。

幽遊白川靜的漢字世界,就像目睹栩栩如生的神話傳奇,搬演「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萬古風情,迴轉直下三千年,跳躍紙面。對於漢字起源的認知,能夠呼應遠古祭祀巫祝儀式的時候,心象腦海,當即展現一筆一畫都可以「餵食精靈」、「殺害生人」的咒力媚態,也才產生火化於「敬字亭」,還諸天地的崇畏需求──對照之下,橫遭切手斷腳、臟殘腑敗的簡體字型,哪裡蘊涵「請神除魅」的靈性?恐怕都「破功洩氣」殆盡了。

苦學、勤學、碩學

有「最後的明治型知識人」之稱的白川靜,一九一○年(明治四十三年)生於京都東北方的福井縣福井市,父親從事洋裁,家境貧困。讀完小學後,他前往大阪,白天到代議士廣瀨德藏辦公室當「小弟」,晚上唸夜校。廣瀨的漢文藏書豐富,白川靜閒暇嗜讀,立志要走漢學研究這條路。三三年進入京都立命館大學附屬專校國漢學科夜間部,四一年轉讀大學部。從此與這所校名取自孟子盡心篇的關西私立名校,結下終身的學術因緣。四三年,三十三歲大學畢業,受聘任教母校,直到逝世。

白川靜專心治學的嚴謹態度,可以從下述事件窺見得知。

曾任教立命館大學的作家高橋和巳,在自傳散文集「我的解體」提及,一九六○年代,學生運動席捲日本全國,立命館大學也不例外,校園紛紛擾擾,師生無心上課。但白川靜視若無睹,每天照樣鑽進研究室,埋首資料堆。「當時校舍大多被封鎖了,獨有S教授的研究室,直到晚間十一點還燈火通明著。」S,即SHIRAKAWA,白川。高橋又寫到,囂嚷的學運份子,眼看不屬於任何政治思想黨派的白川靜老師的「特異行徑」,無可奈何。每天見他從抗運群眾旁邊默默通過,閉關自己的研究室讀書靜思,對照外頭的「革命」熱情場景,氣氛真是詭異,「想必學生們也感受到那份孤高的學問的尊嚴吧」。

「任誰都沒有破壞我讀書研究的權利」,白川靜回憶這段往事,曾對來訪記者這麼淡淡地表示。正是這樣的專注毅力,讓他堅持親自抄錄近十萬筆甲骨金文資料,一筆一劃鏤刻在心版腦際,慢慢地醞釀品味。文字逍遙,逍遙文字。「象形漢字不用手寫不行」,他說。所以,白川靜大器晚成,在發表數百萬字學術著作和通俗教養書籍後,六十六歲退休,受聘榮譽教授,潛心治學,投注於集畢生學問大成的「白川靜字書三部作」。一九八四年,七十四歲,刊行形源字書「字統」;八七年七十七歲,刊行訓讀字書「字訓」;九六年八十六歲,刊行解辭字書「字通」,三部巨著總合八百萬字,全數手寫完成(原稿寄贈以收藏中國古物著稱的神戶白鶴美術館)。這樣的「學術手工業」,真是嘆為觀止,可謂今之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了。白川靜獲譽為「最後的碩學」,實至名歸。

漢字是東洋共同的血脈

二○○三年,白川靜擷取「字統」部分內容,即根據日本文部省公佈的常用漢字表範疇,編成一冊「常用字解」,大可做為一般書籍看待,許多日本上班族通勤常隨身攜帶,隨時閱讀。今年春末,瑞典的中國學家林西莉「漢字的故事」中文正體字版在台發行,造成轟動。當時,實在替白川靜叫屈。「常用字解」內容這麼獨到豐饒的「大巫」,本地乏人聞識,簡單介紹他人見解的「小巫」,卻引來教授作家熱烈推薦……,豈止「聖賢多寂寞」,認真的學者也是啊。

記得翻閱「常用字解」,其中關於「右」「左」的字形解說,最是印象深刻。書裡敘述,「右」為右手形加神聖載器,「左」為左手形加神聖咒器,兩字合作「尋」字。右執載器,左執咒器,翩翩?舞,祭祀問天,探訪神之所在為「尋」。又兩手左右伸展為「一尋」,神聖之數。

倘佯白川靜的漢字世界,彷彿置身「聖俗同在,陰陽對流,天地未分,鬼靈並存,神人合體」的混沌時空。再試看他對於「道」的解釋──道,金文作「導」,加手形,「?」為行進,「首」為異族虜頭。征戰越境異族部落,執馘首,祓除異族神靈作祟,即「導」。業已祓除清淨的路徑為「道」。這樣的巫祝儀式就是「道術」,形而上為「道家」,衍變為「道教」。跨海扶桑結合本土信仰形成「神道」。

實在太精采了。通曉夏商周先民文化的白川靜,他的漢字解說有如「講古」,所謂「倉頡造字,鬼哭神號」的魔界幻境,正是如此!

對於漢字,白川靜痴心專情近一百個寒暑。經常替正統漢字辯護,批評政府文字政策的他,幾年前,九十二、三歲高齡了,還不死心,感慨喟嘆:東洋中日韓越,本來擁有共同的遺產「漢字」,現在呢,先是十九世紀法國殖民越南時全面廢絕,二戰後南北韓繼之,日本也限制使用(八○年代起已漸放寬)。而傳承最豐富的中國呢,把表意的漢字強制推至表音的方向,慘不忍睹。政治的齟齬,導致東洋連繫的血脈四分五裂。面對這樣「悲哀」的狀況,白川靜苦口婆心,盼望身為東洋老大哥的中國,義不容辭,更該講求存續正統漢字的政策方法──除非真要完全放棄祖宗遺產,他說,另當別論!

白川靜語重心長的話語,不知那些附和台灣也應簡體字化的論客,聽不聽得進去?

(日前,吃驚聽到淡大日文系黃憲堂老師,已於去年底壯年早逝,聊以本文紀念這位深受學生敬愛的「好好先生(sens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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