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把刀今天在《中國時報》的專欄,談到學術著作第一人稱的用法,是篇好文章,轉貼並回應如下。


  我也贊成大方地用「我」,不過,「我」這個字讓許多人不太敢用,也是有道理的。我以前寫文章投稿也用過「筆者」,卻覺得很彆扭,文氣不如往常之順了,但用「我」好像又有點唐突的樣子,因此也思考過這個問題。

  中文裡的第一人稱稱謂很多,「吾」「予」「余」等文言是一類,「俺」「洒家」等口語是一類,指的都是單純的「本人」;「在下」「小可」「不才」「不佞」「僕」之類文謅謅的謙稱古代很發達,發達到發酸的地步,現代人用這些多半是在酸人,這是第二類的「本人」;「而公」「乃公」「老子」「恁爸」「恁祖嬤」則與謙稱相反,算是第三類的「本人」。

  然而,以上指的都是「人」;有時候我們說話行文,不太喜歡強調「人」,而比較需要強調「身份」,這時候,就有「職」「本官」「本座」「本席」,相對的,第二人稱就有「鈞長」「鈞座」「台端」「陛下」之類。用這種文字來自稱,意思通常是:這些話不但是我的意見,換了一個人坐這個位子,也得這麼說。這種稱呼,公文都還用。平常常用的則有「爸爸」「媽媽」「老師」。

  九把刀談到的「筆者」「研究者」則是「行為」一類,或許可以說是第三種的第一人稱,強調點在我做的事情,而不是我這個人。老師所謂的「不是沒自信,就是假客觀」確實有打到點上,而老師為什麼要這麼說?這就關乎現今學術寫作的原則,他們認為,人不應該躲在他的身份地位與行為後面,應該站到前面來,不避主觀地以「我」之名承擔起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如果對自己的主觀信心不足,又想讓自己的話語有力一些,就會自然傾向用「筆者」「研究者」,讓「研究」這回事給自己背書,庶幾加強一些說服力,也就是「假客觀」了。

  「身份」「行為」兩類或許不用分得太開,「學生」「老師」就可以算是兩者的綜合,我有時寫信給老師也用「學生」,不過聽到同學上課發問也自稱「學生」,便覺這同學也未免太拘謹了,雖然我們都讀聖賢書,不必要這樣吧。

  當然,如果寫文章作研究的是一群人,不好說哪段是誰的意見,概稱「研究者」是可以,但也不如說「我們」,除非你們還分幾個小組。

  有一段科學掛帥的時期,學術界崇尚客觀,一切向自然科學看齊,「我」的地位也就被壓抑;現在我們知道人文科學是不可能完全客觀,我們必須肯認主觀的地位,應該要敢於以「我」自稱。我很贊成,儘管有時我也還是會遲疑,不太敢一味「我」來「我」去,然而,古來一般學者就普遍有畏縮的弊病(五四時期一批人辦雜誌,投稿禁止事項中有一則「不說自己的文章不好」,我看了就笑,他們想是深有體會的),我們民族又常謙虛到近乎虛偽,所以,提倡用「我」,是好的,是有正對到我們的毛病的。

  雖然如此,但有時候一篇上萬字的文章都只能從頭「我」到尾,作者自己寫著也覺彆扭,不能變變花樣嗎?況且「我」的字形是人拿著戈,耀武揚威的,有時也太張揚了──文言裡,「我」也是指「我國」「我們這一群」的,至今報章也還用。

  而有時候,像黃霑的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談到很多黃霑的事情,也用「黃霑」,這是把自己這篇文章和詞人黃霑分開來,很多史家也這樣寫。但這分寸在哪裡,就要拿捏了。


■三少四壯集

慢慢來,比較快

九把刀  (20070107)




我想念社會學研究所的意義有三。

一,當時熱衷寫小說,不想那麼快當兵。二,我喜歡社會學。三,我幻想:「能讀社
會學研所的人,一定聰明絕頂;如果不是,念出來也必然聰明絕頂。」


後來我自東海社研畢業了,很遺憾並沒有聰明絕頂,卻收穫了三件更珍貴的禮物。
由於大學時念的是管理科學系,與社會學的知識系統差異頗鉅,跟本科系考進的同儕
相比我彷彿看不到大家的車尾燈。開學時大家將哈柏瑪斯、紀登斯、布迪厄等社會學家的
名號與理論掛在嘴邊,而我卻還在那邊:「關於各位剛剛提到的三小三小,我是覺得喔
......」而無法跟諸位社會學烈士先賢並肩作戰,久了自也著急起來。

老教授高承恕察覺我的惶急,用他一貫不疾不徐的語氣說出他的智慧名言:「景騰,
做學問,一向是------慢慢來,比較快。」

慢慢來,如何比較快?

我當時無法領會,一度覺得是世外高人每天規定自己一定要說幾句高深莫測的禪機。
但反正我也不明白什麼是「很快的做學問方法」,於是就每週看完指定的書、照常讀我喜
歡讀的知識、每天寫我的小說。上課聽不懂的就問,繼續聽不懂的就算了(我後來才醒悟
,一個人不能奢望自己能全竟其功,每個人都有不擅長的事,這世界上沒有一定要懂的學
問)。

漸漸的,我重新喜歡社會學,並樂於親近------這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個珍貴的收穫,莫過於陳介玄老師上的第一堂課,社會學理論,指定閱讀涂爾幹
Emile Durkheim的社會分工論。

聰明的人都喜歡批判,以顯示自己並沒有被整合到僵化的體系;當時大家都是新生,
每個人都死命掐著死掉快一百年的涂爾幹脖子,用各式各樣的新理論狂鞭這位對工業化後
的社會提出真知灼見的法國大師。

陳介玄老師靜靜聽我們鞭了兩節課,什麼都沒說,在下課前十分鐘,卻以非常嚴厲的
眼神將我們掃視一遍,嚴肅說道:「你們在做什麼?你們懂什麼是真正的知識嗎?有誰真
正把這兩百多頁規定的部份看完?你們考察過涂爾幹的理論分析的社經背景嗎?偷懶沒有
的話,這兩百頁裡難道沒寫嗎?你們用輕浮的態度做學問,提出的,不過是廉價的批判!

廉價的批判!這五個字重重擊在我心坎。

第三件珍貴的收穫,是大大方方的自信。

趙彥寧老師是一個很酷的人,為了讓她認識我、願意擔任我的論文指導老師,我跑去
當了一學期人類學助教。某堂課趙老師拿著幾份學生的期中報告,問其中一名學生:「你
裡面用的<筆者>兩字,是在說誰?」答曰:「我自己。」又問:「還有你,你裡面用的<
研究者>三字,是在說誰?」答曰:「我......我自己。」

放下厚厚的報告,趙彥寧老師冷冷說道:「對,就是你自己,通通都是你自己。那麼
,既然都是你自己,為什麼要用假惺惺的第三人稱,去取代簡單的一個”我”字呢?」

大家目瞪口呆,只聽趙彥寧老師舉重若輕道:「不是沒自信,就是假客觀。」

好一個將學術慣稱擊倒的飛踢!於是我的論文充斥著上千個「我」,光明磊落地主觀
。小小的一個改變,竟讓我在書寫論文時勇氣百倍。

這三個收穫當然不侷限於研究學問,擺在創作,擺在做人處事也一樣。

慢慢來,比較快。

謙虛面對你所不了解的事物。

最後,別用惺惺作態的姿勢論述你的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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