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千古相傳的基本心法

  想寫好一首歌,先做好一個人。做好了一個人,有了豐富的觀察、思考、感受、表達能力,才能不只靠天份或機緣地寫出好歌。這一節,我們介紹一套千古相傳的基本心法,曾經有人從它成為聖賢,曾經有人從它得到智慧,多數人則終其一生不知它有如許奧妙。下面,我們引用幾段文章,請把閱讀步調放慢,一字字、一句句地讀,或許你也可以像之前的我一樣,讓它點化了自己,而提昇到了一個嶄新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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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文學創作皆是「心的探討」。吾國多只注意事情的演進而不注意辦事之人心的探討,故沒有心的表演。其次,中國文學中缺少「生的色彩」。「生」可分為生命和生活二者。吾國文學缺少活的表現、力的表現。

  如何始能有心的探討、生的色彩? 此則需要有「物」的認識。既曰心的探討,豈非自心?既曰力的表現,豈非自力?既為自心自力,如何是物?此處最好利用佛家語「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討自己的心時,則「心」便成為「物」,即今所謂對象。天下沒有不知道自己怎樣活著而能知道別人怎樣活著的人,不知自心何以能知人心?能認識自己,才能認識人生。老杜的詩是有我,然不是小我;不專指自己,自我擴大,故謂之大我。

  ──民國.顧隨,《駝庵詩話》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

  ──《禮記.大學》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論語.為政第二》

  ......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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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這本書是要談流行歌曲的,為什麼我一引就是古典文學和儒家經典?你或許會這麼問,而我會認真地開個玩笑的回答:就是要這樣。如果我要講古文,我引用的就會是現在流行的小說、散文、漫畫、電影和網路語言之類。

  為什麼我要引上面幾段文章?為了回答一個問題:詞曲,以及一切藝術創作,能否歸納出一些基本的原則或心法?

  我時常留意近現代藝人、詩人與學者的文字,看他們有沒有談到這些問題,但他們所提到的,不是太模糊,就是太個人;後來我修詞選課,讀古代詩詞理論,旁及相關近現代西洋思想,結果感覺是:他們好像有抓到那些原則了,可他們寫出來的,都是掌握原則後實踐出來的心得,而不是原則本身。

  如前引那兩段顧隨《駝庵詩話》(以後我們會再詳細介紹它),我初讀到「心的探討、生的色彩」時,兩眼瞬間發直,翻來覆去把它和前後幾頁仔細讀了好多遍,直到今天我還覺得它意蘊無窮。為什麼我會「驚為天人」?因為我那時已是讀了四年歷史系,寫過幾十首詩詞的人,顧先生的話語,在在是我讀書創作過程中經歷的關鍵處,這就好比武功練到一定程度,再經高人點撥,即可融會貫通、更上一層樓。可以說,顧先生的書就是這種「秘笈」。

  但他也未免講得太玄妙了:「即心即物」,怎麼解釋?就算我弄懂,整理出一些心得了,我要怎麼把它和大家介紹?這畢竟是進階的講義,能不能找一篇更基礎一點,適合初學者的入門心法?

  最近,我終於在一個「燈火闌珊處」找到了:就是朱熹所編《四書》之首,傳統知識份子必讀之書,《大學》經文。

  怎麼說?這又要先申明一下,「心法」是什麼。

  心法是引導你行為和靈感的抽象原則,是如同經絡氣血一般流轉不息的智慧。語言文字可以概括它,但寫下來的東西頂多是「智慧的結晶」,而不是智慧本身。心法是你從經驗中歸納出來、從學習中建立起來的。古人留下了很多經典,今人也經常發表一些心得,我們初學之時,可以從中得到啟發,讓它幫助我們建立自己的心法;學會以後,我們可以時時對照那些語句,以提醒或修正自己的疏漏。比諸軍事,心法管戰略,方法管戰術,技法管戰鬥;孫子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岳飛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就是這個道理。

  每個人在成長中都會因天資、環境、際遇的關係,逐漸形成他對自己和世界的觀念,你也有。如果這觀念有條理、有系統,而且經得起驗證,我們就可以說他有一套心法。然而,由於各種先天後天的限制,我們總會有偏失、錯漏、無知甚且謬誤;只有學習與反思,能讓我們發現以前的盲點,突破限制,提昇到更高的境界。經典,就是通過了歷史的驗證,被公認為可以完善我們心法的文章。(「人情練達即文章」,「文章」並不限於文字,聲音、圖象、物體的活動都可以是文章。)

  一個人、一個文化有沒有前途,就在他能不能持續學習、反思,有沒有向前向上、「止於至善」的願力;近年大陸俗話說「氣度決定高度」,也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我們閱讀經典,研究或參考前人的心法時,應該持有這樣的觀念:

  一、不要把它看得太神秘、高大,也不要以為那些古文有多難懂。就把它當成一個老朋友,向你傾吐一生的心得;一時看不懂沒有關係,從看得懂的開始揣摩,有了興趣以後,查書、問老師,你自然會找到門路;本書就會提供門路。

  二、不要抱著成見或唱反調的心態,一碰面就想質疑、解構、批判它,或者強要它來為你背書。和經典平等地對話,讓它來引導你。人無完人,再怎麼經典的經典也難免有偏失、落後之處,但我們要看的是他的光采。品味它的精神,追想作者是在什麼樣的環境、際遇下才寫出這些的,你就可以感動、或者感慨,而將他所有的得失,化作你的養份。

  三、保持謙虛、保持自信。永遠不要以為這句就只有這個意思、這個用途了──也就是說,保持「不滿」;也不要盲從權威或名家的解釋,或覺得那境界太高深,自己永遠不可能理解。記住你現在是在從經典尋求指引和啟發,不是做專題研究,更不是在膜拜它。

  以上是我在大學時代學到的心得,下面,就讓我承續上一節,從上面的引文,與各位分享我認識動機、處理動機的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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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相傳是孔子弟子曾參,也就是曾子的一篇學習心得論文,他身處春秋戰國之交,禮崩樂壞的亂世,而語重心長地作出了這篇揭示「大人之學」入門心法的千古名文。你以為這篇規規矩矩的教條是在什麼禮教嚴明的時代產生的嗎?恰好相反,那個時代,一切似乎都在愈變愈糟,然而也是破舊立新的轉機,就像我們現在。

  所以,它也是極有反抗意義的。反抗衰亡。

  本文採用的《大學》講義是南懷瑾先生的《原本大學微言》,南宋朱熹所編《四書》裡面《大學》的內容和原本有些出入,我比較以後覺得南懷瑾先生講得好,也比較適合我們。這裡,就先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段。

  傳統上把這八個階段稱為「八目」,而「明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為「三綱」,「知、止、定、靜、安、慮、得」為「七證」──七個求證大道與明德的學問程序。而以音樂創作來說,本文開頭說的「先做好一個人」是修身,「寫好一首歌」就是「齊家」──這個「家」的成員,包括你的伙伴、聽眾與訴求對象。「國」的話,可界定為你所身處的文化圈(小到一個市場中的一個語種、樂種,大到整個中文世界);「天下」就是全人類了。各位,你的襟懷有多大呢?

  不論你抱負是大是小,總該能同意「皆以修身為本」。至於如何修身?《大學》就像剝竹筍一樣,一圈圈地剝,從正心、誠意、致知到最核心的格物;我發現,這恰好能與顧隨先生所說「心的探討」、「物的認識」互相印證。如果你原先看這兩段都看不太懂,現在對照著再看一遍,應該就能都懂一點了。

  (大家可能會問:「格」這個字怎麼解釋?我說:如果你要的只是一個答案,可以去查字典與名家說法;要我講的話,我會請大家先直觀地想想名詞的「格」是什麼──像是方格、窗格。然後,想想這個意象可以怎麼拿去當動詞用,「格物」的格大就是那些意思了。這樣想過以後,你再去查書,看書上說的與你想的差多少。)

  我再舉一個例子來補充解釋,不僅政治、藝術離不開這八目,其實任何小事,也都可以這樣來看。如,你看到一個路邊攤、一個老闆、油鍋、廚具、食材和招牌,招牌上寫著「某某雞排」和價目,這就是格物;你辨認出這是一攤賣雞排的,一份要花多少錢,這就是致知;你被吸引,然後你確定你想買來吃,這就是誠意;你決定要怎麼樣走過去掏錢問老闆買,這就是正心;錢掏了,雞排買了、吃了,就是修身;如果你還想到要給朋友家人也買幾份,就是齊家;如果你在此之外還想到國內的民生經濟,還想到全人類全地球的食物問題、生態問題,那你的思想就有國與天下的層次。

  然而,大多數人在這些步驟上都是粗率的。如格物:那鍋裡的是什麼油?那雞是什麼雞?鹽是什麼鹽?致知:這衛生嗎?健康嗎?好吃嗎?划算嗎?這一家品質如何,可以從哪些方面來判斷?誠意:你真的想吃嗎?你是肚子餓、嘴饞,還是有試吃的任務?如果你同時又想減肥、養生,而你已知路邊雞排不利健康,那你怎麼處理兩種意念的衝突?正心:吃,還是不吃?要吃的話,不內疚嗎?不吃的話,不惋惜嗎?你能不能決定了就不再後悔?如果後悔了,能不能更加確定你是愛吃還是愛養生,或者吃即養生(誠意)?能否學到教訓,得知那樣的人用那樣的食材做出來的東西好或不好(致知),如那油很可能是回鍋油,回鍋油有哪些性質,可以如何辨認(格物),而這些性質不利健康,因為生物學上......(致知)

  如果你明明知道這雞排很可能不好,又不能從可信的證據確認這一家賣的沒問題,而且你正在減肥養生,但還是忍不住買了,你就是一個意志不堅的矛盾的人;如果你吃了不安心,又後悔又恨自己,但也不好好檢討,還怪罪老闆引誘你、我在旁邊沒有勸阻你,你就是一個不認真對待自己的混亂的人,我和你交往或共事,就會保留一點。

  雞排在流行歌裡出場率不高,這裡我們再來一個出場率高的:你和你男/女朋友鬧翻了,你很難過,想好好調適一下心情。這時,你有了找一首適合的歌來唱、或者自己寫一首歌的動機,而顧先生說的「即心即物」「自己分析自己探討自己的心」[1]就派上用場了:我和她到底是哪裡開始出的錯?為什麼?我是怎麼看待她和這段感情的?我是否有什麼不願承認、不願坦白的想法?我們之間有什麼誤解嗎?交往以來是不是有太多因循茍且的地方?現在我又該怎麼辦?寫點東西吧,可是思路要怎麼走才好?......還是暫且放空,沉澱一下再來審視,現在的心情,究竟是怎樣呢?......

  我們可以發現,要解答好這許多問題,似乎都要有「誠意」才行,所以「誠意」這一目也能印證我前面提出的「動機論」。那麼,如何「誠意」呢?

  《大學》傳文(前頭經文的講義)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誠意就是不要自欺,就像難聞的氣味或俊男美女,你如果真討厭它就去討厭,真喜愛它就去喜愛,不要否認,也不要誇張,這也就是真正的自謙,一種清真的平實。至於「慎獨」,這是最難解的一句,也是最奧妙而且在詩詞上最關鍵的一句。怎麼說呢?

  「獨」是犬字旁的蜀,「蜀」是貪吃(這字的上頭表示他嘴很大)的蟲,獸而大嘴貪吃,象徵欲望的放大;但個體如果只顧自己,就會被群體排擠,所以「獨」就是我們現在通行的單獨、獨裁的意思。而當我們一個人,無所制約、無所參照的時候,就容易脫離現實,而沿著本性、欲望與恐懼,生出愈來愈多過與不及的妄念,也就是如今大家常說的「想太多」。慎獨,就是教我們對這種容易出錯的心理謹慎。

  以「好好色」為例:她很性感,你看上了她,這時你只是看上她的身體,但你覺得不可能單憑這樣就泡得到她,所以你得想辦法說服她說你是喜歡她的內在(如「我覺得妳很特別」這種典型的陳腔濫調),同時也說服自己她的內在應該也不錯,於是自欺欺人,一個人在那邊愈想愈離譜,到上場時還要使盡招數跟她說「我是很有誠意的」。就像李雋青先生的中文版〈卡門〉:

  甚麼叫情 甚麼叫意 還不是大家自己騙自己
  甚麼叫痴 甚麼叫迷 簡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戲
  你要是愛上了我 你就自己找晦氣
  我要是愛上了你 你就死在我手裡 (葛蘭唱,1960年王天林電影《野玫瑰之戀》插曲)

  「你就死在我手裡」,怎麼說?被卡門這種洞悉「獨」的心理,而敢愛、敢恨、敢衝、敢玩又自以為能掌握一切的尤物看上,不死也難。詞人李雋青,絕頂高手。

  所以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每一項都是一輩子的學問,而且世事變化無窮,不管你修練了多久,永遠會有你力所不能瞭解或處理不好的事情,所以我們也永遠能有新的詩歌。我看《大學》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它把這一整套孔門心法的層次、架構給整理出來了;細節上如何去做,就是各人自己的造化,世上也有層出不窮的萬千法門,如孔子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荀子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但在儒家文化圈內,要皆不出《大學》所揭示的大體。

  讀書人之所以較容易明通事理,就是因為他們知道這大體;當然也有很多沒把這大體學通的知識份子,功法練太多而心法跟不上,就「走火入魔」了。武俠小說裡,少林寺七十二絕技,每多學一門,都要把佛法修習到再深一層以消化戾氣;我們現在搞文藝創作,而處在這個資訊空前發達,理論和科技每天都在進步的時代,為什麼我們的作品反倒不如以前能夠久遠?我想,關鍵就在這心法和基本功沒跟上。

  就像上一節說的,現在到處都在講「誠意」,說流行音樂需要的是真誠,人應該做自己......我每次聽到這些論調,都覺得有些虛浮:真誠是好,可如果你的真誠只是行不通的幼稚呢?做自己是沒錯,但如果你自己其實只是一灘爛泥,也可以就這麼理直氣壯地繼續擺爛以為光榮嗎?這些問題難道大家都沒有想過嗎?可近年的樂壇好像真的只是這樣,或者說他們沒有意願去探討,有想到的人也沒有大力去反駁這主流論調。

  現在我可以大力反駁了:「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現在的音樂人普遍忽略或迴避了「格物致知」這兩層,所以作品普遍不夠厚實;好一點的,也不夠完全。這也難怪,因為大家不讀書;即使是讀書人,也很少有在修習這些古代經典的了。然而,我不灰心:大家沒讀書,我來幫大家讀,再把法門重新介紹給各位──如有不滿,歡迎辯難;參考書目,盡在附錄。

  為什麼儒家要把「致知」作為「誠意」的必要條件?很簡單,如果你什麼都不清楚就只隨著衝動去愛去做,那就很容易被騙一輩子,而且還會好心辦壞事。小孩或小老百姓這樣,還可以說他純樸,但是大人、尤其是要對公眾負責的大人就不能這樣了;我們現代社會的公民,也不應該這樣;現代的文藝創作,更不應該這樣。所以,那些只把「真誠」當招牌和遮羞布來自欺欺人的藝人和媒體,都應予以嚴正的檢驗與批駁。

  如何檢驗?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以」是兩隻手舉東西的樣子,引申為用具與手段;「由」是「遵行方向」的意思,這裡用的是本意;「安」是一個女人安居在屋裡的樣子,引申為「我心安處」;視、觀、察都是看,而愈來愈詳細周密。我們這樣檢驗別人,就可以中肯地瞭解他的行為與動機,也可以識破其有所隱匿(廋,一個老頭躲在山崖或高牆邊的建物之下)之處;我們這樣檢驗自己,就可以知道自己與理想的道德標準還差多少,從而更進一步地探討,乃至修正。

  許多人沒學過這些道理,也能自然而然地寫出幾篇佳作,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本來就都有感受和思想的能力,而且未學或初學之人沒有包袱,寫起詩歌可能比資深作家都新穎出色,這也是近年歌壇一直在講「清新」的原因。但是一個人不可能永遠「清新」,你十七八歲清新是自然,二十四五清新也很好,可三十多歲都出過六、七張專輯了還在打清新純真牌,就有點讓人看不過去了。對「清新」的迷思,當可說是許多半資深藝人的困局:市場一直在那年齡層,但藝人不可能永駐青春,只好應內外要求,從「做自己」漸變成勉強的「做過去的自己」,到終於老大、再也吃不開這一塊的時候,即使再進修、轉型,也比不上從以前就一直專注技藝與學問的另一種藝人了。

  那麼,能怎麼辦呢?我們看《滄浪詩話》:

  「......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孟浩然)學力下韓退之(韓愈)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

  上面講《大學》我可以說文解字一番就算了,這裡講南宋的文章就不能不做好名詞解釋,不然大家亂猜一定會誤解。為什麼?因為那時中國文字的衍生意義和外來詞語已經太多了,《滄浪詩話》就借了很多佛家語,我也要查書才敢來講。

  「妙悟」是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嚴羽說,孟浩然的學力比韓愈差多了,但他的詩就是比韓愈好,好在哪裡?妙悟。妙悟是什麼?黃景進教授解讀道:「參照現代的美學,似可以說『妙悟』即是一種直覺式的心靈感應,透過這種微妙的心靈感應,才能掌握到詩的要素以及寫作規律。」講得不錯,但你如果把這當標準答案,你就很難有「妙悟」了,何況「悟」並不一定總是從「直覺」來的。

  依我之見,「妙悟」的意蘊,大家大可各自玩味,因為重點不在這個詞,而是在它所指涉的意境;你要把它解成「靈氣」「繆思」也行,如果執著文字,那就死了。然而,還是那句話:保持不滿,永遠不要以為這句這樣解就對了。你去問一個學佛的人什麼是「悟」,我想每個人的答案都會有些不一樣,例如拈一片花瓣對你微微一笑,或是敲你一拳頭。這時也是那句話,不要以為它有多深奧,也別認定它只是故弄玄虛地矇騙你。

  「當行」可比作今人常說的「專業」,professional,然我認為它比「專業」更恰當:但能遵其規範,得其業之所專,固不必為專業人士也。本色,古代每個行業的衣服都各有特色,不得淆亂,故當行者須遵守本色;本色也就是指專門的技術或特色,如果我們把它解作「自己的特色」,那就只對一半,因為任何藝術,你都要先有「當行」的條件,才能發展出自己的特色而被承認。分限,通說是「部分」,我覺得再把「限制」補充進來更完全些,例如基層員工、中階經理和最高總裁能悟到的都不一樣,或是「夏蟲不可以語冰」。

  「不假悟」的「不假」有兩個意思,第一是「真」,然而不假未必就是真──你可以不說謊,但沒法保證不說錯;第二是「不假藉」,思想未攙雜質,一切出乎自然,想到什麼說什麼,會怎麼說就怎麼說,不講究太多技巧,也不借用不在自己的概念或工具。舉例來說,王洛賓改編的維吾爾民歌〈青春舞曲〉(括弧內是羅大佑的版本):

  太陽下山明早還是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會開
  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 (我的青春一去無影蹤)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最簡單的意象,最簡單的道理,最簡單的感嘆,但就是好,洋溢著「生的色彩」(而它前兩句也是從「物的認識」起興),抓到了人最原始也最普遍最永遠的一種哀傷。這種歌只唱了一點,也未必深刻,但是就什麼都有了。羅大佑的版本把第三句改掉(或者他只是記錯了),也無害詞意,而且更直接、更順、更好。

  我們都能或曾經能有這樣直觀的「不假悟」。然而,它未必就能真切,人也不可能永遠「清新」。如果我們一直「不想太多」(當今另外一句不約而同的流行語),就會停滯不前,乃至被時代拋在後面。所以「不假悟」之後,我們還得進步到「透徹之悟」。

  如何是「透徹之悟」?胡德夫引泰戈爾詩寫成的〈最遙遠的路〉,堪當典範: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
  來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這是最最複雜的訓練
  引向曲調絕對的單純
  你我須遍扣每一扇門
  才能找到自己的門 自己的人 (《匆匆》,2005年出版)

  把這首歌和「知、止、定、靜、安、慮、得」七證合參,你就入得門檻了。若再引《大學》的概念來說明,我想,「不假悟」可說是「自然而然的意」,「透徹之悟」可說是「知至而誠的意」。上古漢魏的好詩,寫出來自然符合美學規律,而那時還沒有成系統的美學,所以後來的文人就開始探討這規律,乃至有了過份重視文辭的弊病,但貢獻也不少;到了唐朝,終於開花結果,詩的形式與內容達到了近乎完美的統一,理論與實務相輔相成,文學與人生的境界都因而大幅增展了。

  然而,詩律成熟以後,次一級的文人,只直接走前人留下的門路,卻沒有體會到前人「遍扣每一扇門」路程的複雜與辛苦──未「明明德」──就像直接抄參考書答案,頂多能得到「一知半解之悟」,那就不可能得到詩歌的真諦(第一義)了。如此逐漸悖離根本,詩歌就會失去活力之源,再也感動不了大眾──也就是,違背了「親民」──只好抱住格律與「傳統」,開始自相標榜、自體繁殖,你學我我捧他,生出一堆只能偏執一隅、不能「止於至善」的流派,走上死路,直到圈外有另一批具備活力與潛能的新詩歌流行起來,或是有明白「知本」、「妙悟」與「第一義」的革命者寫出扭轉風氣的偉論傑作,開啟下一個時代,才算結束一個循環。

  不過,「盛唐人詩,亦有一二濫觴晚唐者;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他把唐詩分成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只是標出大概的潮流所向,並沒有要截然劃分。我們觀察華語流行歌曲,從1920年代起算,至今不到百年,也可以分出兩三個大循環和更多的小循環。但重點不在分期,而是我們瞭解這種盛衰相尋的道理後,如何讓自己去追求最上乘的「不假」與「透徹」,而不被環境、潮流所限。嚴羽寫《滄浪詩話》,就是這樣在向世界呼喚繼往開來的詩道傳人與革命者。

  我們且用「妙悟說」來看幾段歌詞。蘇打綠.吳青峰的「不假悟」:

  你知道我不想離開
  你知道我有多無奈
  如果時間一直走得那麼快
  我怎麼對你依賴?
  淚流出來該怎麼辦?

  是我的海 寂靜的下午默默離開
  海也不藍 轉過身不能再寵愛
  我多想大聲喊 我多不想明白
  我只想唱來一些溫暖
  在 我們心裡 不會腐壞 (〈是我的海〉,《蘇打綠》,2005)

  一層又一層,累積、提煉到最精純然後全部放出;汪洋恣肆,而四顧茫然,而跌宕起伏,終而轉回初衷。贊曰:精彩絕倫,「清」之至也。聽這種歌,能使情感昇華、蒸發。與之對比,有張懸的「透徹之悟」:

  片段中 有些散落
  有些深刻的錯
  就快懂 這一秒鐘
  怎麼舉動 怎麼好好和你過

  那寂寞有些許不同
  我挑著留下沒說
  那生活還過分激動
  沒什麼我已經以為能夠把握

  而我不再覺得失去是捨不得
  有時候只願意聽你唱完一首歌
  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裡
  我最喜歡你 (〈喜歡〉,2005?,尚未出版)

  一點再一點,吐露、發散到最鬆,到煙霧瀰漫,一片混混沌沌,轉折處亦幾乎無跡可尋,惟有以《大學》「知、止、定、靜、安、慮、得」七證參之,可以推得一些眉目;如此斟酌損益到最後,才在熙微(熙,人臨屋前俯身狀;巳為蛇,蛇喜暖)中留下最核心的一點結晶。贊曰:匪夷所思,「澄」之至也。聽這種歌,能使情感凝結、凝固。新世紀以來,台灣創作歌手可以並稱者,蘇打綠、張懸也。

  很多人覺得張懸歌詞好,但說不出所以然,連她哥哥,文筆清通、造詣精到的古典樂評人焦元溥也說聽不懂,而我一聽,再拿《大學》的觀念一套,就知道怎麼去懂了,可見孔門心法的威能。這我們以後還會再多談。

  上面兩首屬於作者的「自覺自悟」,或許還有些晦澀;我們再看兩首比較好懂,而屬於推己及人、「自覺覺他」的:

  妳不屬於我 我也不擁有妳
  姑娘世上沒有人有佔有的權利
  或許我們分手 就這麼不回頭
  至少不用編織一些美麗的藉口 (羅大佑,〈戀曲1980〉,《之乎者也》,1982)

  要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
  在每一個夢醒時分
  有些事情你現在不必問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 (李宗盛,〈夢醒時分〉,陳淑樺唱,《跟你說聽你說》,1989)

  這種歌曲,直指人人心中所有而未能言說的障礙,一針見血,而導向解放以及透徹,有移風易俗的力量。有謂李宗盛等在1980年代打造的一系列「都會情歌」對女性意識的覺醒有催化作用,我同意;羅大佑「手術刀」般詞曲影響社會之深廣,就更是要專章分論的了。

  就上面四首歌曲,我們似乎可以看出,蘇打綠、張懸重在自我的抒發,羅大佑、李宗盛重在與人的對話,這當是動機、關懷的不同所致。羅、李那種路數的歌,曲好聽,詞好記,意旨鮮明,泛用性強,誰都可以唱,隨便唱唱或藉以抒發都好、都行,所以容易流行、大賣,所以很多人都走這種路線,所以一般概念中的流行歌,也就是這種歌。

  當然,走這種路線的,並不會每一首都能達到「透徹」。「一知半解之悟」的例子:

  你說你 想要逃 偏偏註定要落腳
  情滅了 愛熄了 剩下空心要不要
  春已走 花又落 用心良苦卻成空
  我的痛 怎麼形容 一生愛錯放你的手 (十一郎詞,張宇曲、唱,〈用心良苦〉,同名專輯,1993)

  唱這歌前心情是一團亂麻,唱完這歌仍是一團亂麻,問題是看到了,沒多去探討「自心」;抒發是抒發了,解決不了什麼。然而這詞至也講到了一種普遍而真實的情感狀況,有其張力與價值;等而下之者,便無足深論了。

  另外一種情歌路線,是「以悲為美」,打煽情牌來「自溺溺人」。如許茹芸:

  沒有星星的夜裡 我用淚光吸引你
  既然愛你不能言語 只能微笑哭泣 讓我從此忘了你 
  沒有星星的夜裡 我把往事留給你
  如果一切只是演戲 要你好好看戲 心碎只是我自己 (許常德詞,季忠平曲,〈獨角戲〉,《如果雲知道》,1996)

  不把它淡化,卻是繼續挖掘、無限放大,這樣忘得了嗎?忘不了也罷,幹嘛讓自己更難過?又如許美靜:

  你忘了吧 所有的甜美的夢
  夢醒後 多久才見溫暖的曙光
  像夜歸的靈魂已迷失了方向
  也不去管情路上永恆太短暫 (陳佳明詞曲,〈都是夜歸人〉,同名專輯,1997)

  是冷冽、淒清、瀟灑了,可你迷失方向的靈魂要走到哪裡去呢?能回到什麼好地方停下來嗎?你的想法又是怎樣呢?

  誠然這也是真情的一種,這種歌曲也有一種「去到盡」的感染力,但這不是「明德」,不是王道、正聲。偶爾聽這種「變聲」,可以增進我們對世態人情的認識,裨益我們的惻隱之心;但若長期聽它而且沉迷進去了,就會讓你變得脆弱、偏激而有困苦、陷溺,乃至流於虛無的危險,這就不健康了。我們不要這樣的時代,我們不要過這樣子的人生。

  悲情的歌容易動人、容易賣座,但你寫悲情是想超越它,還是只想渲染、消費它?它是能讓人解脫,還是讓人更執迷?你到底想經由歌曲達到什麼?這就是動機──有沒有正心、誠意的問題。上列歌曲的作者,或許也是有正心誠意的,但「知至」方面有所分限,所以仍不能達到最上等的「不假」與「透徹」。我想,許多以市場導向寫歌的製作人,之所以比不上先前的羅大佑、李宗盛等,以及更之前飽含韻味的民歌、時代曲,關鍵就在這裡。

  〈獨角戲〉和〈都是夜歸人〉都是當年紅極一時的流行曲,都是精心打造的成品,兩位許小姐也都是好歌手,然而都會情歌發展到這裡,也已經無法給人更新穎的啟發。十年來,我們都會男女的感情觀,似乎沒有多少進步──或許反而還退步了。乃至張惠妹的近作:

  我要快樂 我要能睡得安穩
  有些人 不抱了才溫暖 離開了才不恨 我早應該割捨
  我要快樂 哪怕笑得再大聲
  心不是熱的 全都是假的 只有眼淚是真的 (鄔裕康詞,林倛玉曲,〈我要快樂?〉,同名專輯,2006)

  聞之令人悽然──只能如此強顏歡笑,如此無力地呼告嗎?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如果這確是當代女性的心聲,那未免太慘了。但去年充斥電台與我們大隊巡防官手機的,就是這首歌(業務又多又煩還用這種鈴聲,難怪他心情一直很差)。我很為這幾位歌手惋惜,她們的藝業與人生,應該可以更圓滿澄澈的,但她們就沒唱到幾首能使自己更上一層樓的作品,怪誰呢?

  怪我們沒有寫。

  所以,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做起。

  孔門基本心法,介紹至此;欲知更多,請看「延伸閱讀」。下一節,我們討論音樂和歌曲的根本,討論它與我們究竟有多少可能。而在這一節的最後,我想以一段我自己寫的詩,來為我們的藝術、文化與人生,與諸君相期、共勉:

  時候到了。看著,
  當我推開這大門,
  重新震醒你們的時候,那光芒──

  這光芒,便是一萬丈!


  延伸閱讀:

葉嘉瑩筆記,顧之京整理,《迦陵學詩筆記》上下冊,台北:桂冠,2000 或:
顧隨,《駝庵詩話》,網上有片段。
南懷瑾講述,《原本大學微言》上冊,台北:老古文化,1998
嚴羽著,黃景進撰述,《滄浪詩話》,台北:金楓,1999

  註釋:

[1] 「自己分析自己探討自己的心」,我覺得可能應該斷句成:「自己分析自己,探討自己的心」,但如果不斷句的話,意義似乎更精深些,附識於此,聊備參考。

  附記:

  終於告一段落了!啊~~(大叫,我真要大叫!)此節寫得異常艱辛,前後花了二三十個小時吧,由於涉及經典,不敢輕忽,但又不敢講太多。如果有什麼講錯的地方,請千萬不吝回文指正。

  這一節篇幅嚴重超出預期,所幸我從第一節就定下了本書的寫作態度:要有計畫,但不自我設限,一個個題目談下去,就當是解答自己這幾年問過的一個個問題。大問題要多談一點,也是當然。

  孔門心法,威能真是強大;我小時候覺得它很好記,大了覺得有點意思,最近與朋友論學知道它很強大,但一直到下筆寫這一節,我才體會到它有多好用。以後我肯定還能有更多發現,謹此期待。

  我的野心很大,我想把這本書寫成一部承先啟後、體系完整的詞學理論兼實務指南,接通古典文學與流行文化,把這近百年來沒有人講清楚過的流行歌曲的問題通通講清楚。雖然我才學有限,但是我知道我做得到,因為這其實沒有那麼難,以前沒人做過或做完而已。

  各位現在看到的只是初稿,將來出版之前,除了大修大校,我還會補上詳盡的註釋,每一個詞人、作曲家、歌手,每一個高中生有可能看不懂的詞句、不知道的歷史,我都要盡量加以簡介。各位現在有哪裡看不太懂,也請不吝反應;我寫這一節雖然希望多用白話,但很多地方真的是非文言不好,像「熙微」,這個詞我也是第一次用,它和「熹微」「稀微」都不一樣喔。對此,也只有用解釋來補救了。各位認為,這種字詞解釋的部份,用夾註好還是腳註好?現在網路版只方便用夾註,印成書我就可以排成腳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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