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國家戲劇院觀畢王海玲主演新編豫劇《花嫁巫娘》,深受感動。
表面上,《花嫁巫娘》取了一個花俏而有些日本風(花嫁是日文漢字的新娘)的劇名,宣傳上打著熟女情慾和異族風情以標新立異、招攬注目;但實際上,它遠甚於此。
深層裡,它寫的是文明。
全劇從花精靈採擷花魂,織成嫁衣開始。在山中與世隔絕的花帕族,少女成年禮上,少女盼兮表露想出山遊歷的願望,儘管巫娘媚金同情,還是被保守的長老打壓;其愛人少年五羊因為她探路,不甚跌落山崖,受困多日;這時,獲罪逃亡的外族中年男子瞿言行至此處,一道雷霆劈開他身上的鐐銬,也劈開了花帕山谷的入口;瞿言救了五羊,也結識了趕來的媚金與盼兮。瞿言、媚金始因文化差異而有唐突、鬥嘴,瞿言表示看不起這化外蠻荒,媚金罵他這般不識好歹,必定「叫天不靈,地不應,永遠走在無休無止的路上」,但兩人又在肢體接觸後互相動心而鍾情。這段咒詛被精靈們嘻笑地模仿重覆著,看來似乎有些斧鑿,但請再看下去──
媚金身為巫娘必須守貞,族中男子亦皆敬畏之,即是暗戀她一輩子的長老也不敢表白,而她已過中年的心旌終被不在此風俗中的瞿言動搖;而在瞿言方面,他額頭上被烙了罪人的印,原本到處羞恥,但此烙印卻被花帕巫娘看成勇士的熊鷹之眼,給了他全新的隔世之感。從這裡的文化衝擊開始,本劇漸入佳境──
媚金,沈從文短篇小說中一位少數民族的女主角之名,花帕族的設定,是集合沈從文小說及各種原住民傳說而成。男主角方面,後來我們從道白得知:瞿言是在君王廣開言路,號召「百家爭鳴,百花齊放」而上了萬言書力陳時弊後,被「秋後算帳」下獄的;這明顯就是向沈從文等歷經反右、文革的一代致意,其額上或為罪人、或為勇士的烙印,就是「右派」。然而本劇向沈從文的致敬深度,遠不只這麼簡單。
瞿言被迎回部落招待,長老發現後,初恐慌而命人關押之,再發現他與媚金的私情,大嫉之下,以祖靈之名要活祭瞿言。媚金雖刻意讓瞿言押為人質助他逃脫,瞿言卻自願留下,為媚金而死。晚上,盼兮與媚金商量對策,提醒媚金,她是巫娘,祖靈神意該由她來詮釋,使瞿言能夠存活。這裡我們看到媚金對自己情感缺口的挖掘(原來她也曾有初戀情人,一度歡愛後他在打獵中失蹤),也看到她對自己所掌握「神權」及話語權的重新認知,看到愛情與政治的種種矛盾,揉合在一個原始宗教的化身、使徒之上。
翌日,活祭當場,媚金依長老要求扮為妖嬈的山鬼,歌舞求祖靈息怒。這裡唱詞大幅選用了《楚辭》裡的原句,僅有小改動:「樂莫樂兮新相契/悲莫悲兮生別離……」讀過〈山鬼〉原詩的我至此真驚豔了:何其適當的引用!山鬼,女性,山的精靈,她渴望愛情,但對象總是撲朔迷離難以追尋;她天性逍遙遒逸,卻也總拘繫在山谷之中。這個形象和詩篇是上古傳說、文學裡最奧妙的,對於人類愛情的象徵。而花帕族的設定、原型所在的湘楚之地,完全就應該是傳承著〈山鬼〉樂舞原樣精髓的。這樣,一個現代編劇虛擬的族群,在豫劇的形式下,貫通了沈從文─漢文戲曲─楚辭─上古相楚文化幾個傳統,讓那平常只能經由想像而追尋的《楚辭》意境,活生生在劇場上面演出。
而劇本中,山鬼又全然就是媚金的寫照,何待扮演、上身?於是在動人心魄的樂舞後,長老和媚金開始為瞿言的判決爭吵,一必欲殺,一必欲活。這裡我們看到長老和媚金並不全然是在操弄神權,因為他們自己也相信祖靈、神意等等一套,於是可見人在蒙昧時代中的思辯、抉擇。族人莫衷一是,然漸偏向媚金;長老激怒之下,大發詛咒,祭請祖靈抹去一切。然後日蝕了,日全蝕。戲外我們知道恰巧,戲中族人愚昧,自然以為真是天罰。媚金在禱告不靈,諸般絕望、內疚之下,決定自沉湖底以贖罪,瞿言亦願同死。
時間停格,花精靈在花后帶領下,給媚金披上了花魂織就的嫁衣。動格後,儘管盼兮等族人勸止,兩人終在黑暗裡決然投湖了。我至此激動落淚了,不是為那愛情,而是我感受到了:這就是歷史。編劇在此演繹了歷史、傳說,以及一個民族,乃至文明的生成過程!